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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就是個傻瓜,”萊拉說,“你不知道離這裏三個路口的地方有個女孩遇害了嗎?她浴室的窗戶沒上鎖。有個男人從窗口爬進來,割斷了她的喉嚨。”
“我總會拿着我的雨傘,”安回答。當然,有些地方就是去不得的。比如說,斯科雷廣場[6],那裏常常有妓女出沒,說不定會被人跟蹤,甚至更糟。她試着向萊拉解釋,她不習慣這種情況,一點也不習慣,在多倫多你可以在城裏到處走,嗯,基本上隨便去哪裏,絕對不會遇到麻煩。她接着說,這裏似乎沒有一個人明白,她不像他們,她是從別的國家來的,是不一樣的;但萊拉很快就聽厭了。她要回去繼續讀托爾斯泰了,她說,把煙扔進那杯沒喝完的速溶咖啡裏。(對她來說不夠濃吧,我猜,安心想。)
“你沒什麼好擔心的,”她說,“你不錯了。至少你家裏沒有差點和你斷絕關係,就因爲你在做自己想做的事。”萊拉的父親一直給她寫信,催她回土耳其,家人已經在那裏替她選好了完美的丈夫。萊拉已經拖了他們一年,興許她還能再拖一年,可是最多就這樣了。那時候她絕對不可能把畢業論文寫完。
自從她搬出去之後,安就不怎麼看到她了。在這裏,人們很快就會消失不見,消失在那些川流不息、滿懷希望和絕望的泱泱過客之中。
沒人給她寫信,催她回家,也沒人爲她精挑細選一個完美的丈夫。恰恰相反,她能想象母親泄氣的表情,那張漸漸晦暗和消沉下去的臉,倘若她突然宣佈自己打算退學,放棄追求的夢想,來交換命運的安排,然後結婚成家。就連父親也不會高興的。要有始有終,他會說,我沒有做到,看看我的下場。阿沃扭路盡頭的那間平房,旁邊就是加油站,高速公路的汽車轟鳴此起彼伏,如同海浪一般,尾氣摧殘着母親爲了遮住汽油泵而種下的那排榔榆樹籬[7]。她的兩個哥哥雙雙高中輟學;他們不是安那樣的好學生。一個現下在印刷廠工作,並且結了婚;另一個輾轉到了溫哥華,沒人知道他在做什麼。她記得她第一個真正的男朋友,魁梧結實,脾氣隨和的比爾·德克,他那輛漆成雙色的汽車,消音器總是會掉。他們常常把車停在小路上,隔着層層疊疊的衣服撫摩彼此。不過,即使是身處那團感官肉慾的迷霧,那枚他們用氣息和肌膚在彼此身邊結出的絲繭,即使有那些保持聯絡的電話交談,那個時候她就已經知道,這件事情她不能太過投入。如今他十有八九已經鬆弛發胖,安定下來了。在那之後,她也和男人談過戀愛,但她都用同樣的方式對待他們。慎之又慎。
諾蘭太太的後屋也好不到哪裏去。一扇窗戶外面能看見隔壁的殯儀館;另一扇外面是個庭院,裏面的草被諾蘭家的孩子們挖得一乾二淨,如今成了一攤有點被凍住的爛泥。他們養的狗,一條雜種德國牧羊犬,就拴在院子裏,孩子們一會兒去抱它,一會兒又折磨它。(“吉米!唐尼!給我放開那條狗!”“別去弄它,它髒得要命!你看看你!”安捂住耳朵,研讀關於地下商場的書。)她試過把房間裝飾一下,她在廚竈前面掛起一匹馬德拉斯布[8]當簾子,她放上幾幅版畫,巴洛克風格的吉他靜物,還有撫慰人心的立體派水果作品,她還在窗臺上種了些香草;她需要一個不那麼惡劣的環境,至少得儘量努力。可是這些東西都沒多少作用。到了晚上她就戴上耳塞。她以前不知道好房難求,不瞭解這整片地區就是一個擠滿學生的貧民窟,不清楚租金如此之高,能租得到的地方如此寒酸。明年就不一樣了;她會提前來,精挑細選一間最好的。諾蘭太太的這間絕對是別人挑剩下的。用同樣的價錢能租到好得多的地方;甚至能租下一整間公寓,要是願意住進真正的貧民窟的話,那些貧民窟在狹窄的街道上延伸,兩旁林立三層樓的木頭房子,芥末黃和菸灰的色彩正漸漸褪去,位置也更靠近河邊。不過安不覺得自己能在那裏生活。要是房間在一棟狀況不錯的老房子裏,一條安安靜靜的後巷當中,再有一扇小小的彩色玻璃窗,會更符合她的心意。她的朋友耶慈可就有一間這樣的。
但她正在做着自己想做的事,這一點毫無疑問。上高中時,她希望做一個建築師,可是,在大學裏讀預備課程的時候,她意識到,自己想要設計的房子,不是不切實際——誰能買得起?——就是無濟於事。它們會消失,會被埋沒,會被擠在周圍的、那些毫不諧調的其他建築物給毀掉。這纔是她決定從事城市規劃的原因,而她之所以到這裏來,是因爲這所學校是最好的。或者說據傳是最好的。等到她畢業的時候,她打算讓自己資歷出衆,齊備各種技能和證書,在她自己的國家,只要是她嚮往的工作,就沒人敢拒絕她。她要把多倫多重新鋪排一番。多倫多用來開個頭還是可以的。
具體的細節她還不太有把握。她看見的是空間,美妙的綠色空間,流水淙淙,碧樹成蔭。卻不是那種高爾夫球場似的大草坪;要更加曲徑通幽一些,有突如其來的轉角、私密的隱地,出人意料的景觀。而且沒有正式的花壇。那些住宅,或者不管是什麼都好,置於樹木之間,並不引人注意,那些車要停在哪裏呢?人們又去哪裏購物,而且有什麼人會住在這裏?這纔是問題所在:她能看見那些景觀,那些綠樹、清溪還有運河,歷歷可數,但是她始終想象不出那些居民。她的綠色空間總是空無一人。
一直到二月,她才和她的隔壁鄰居碰了面。她從附近的小超市回來,買了食物,用來做她那些花銷不高、經過仔細權衡的一日三餐。他正靠在一間她在家時會稱之爲前廳的房間門口,抽着煙,透過正門一旁的窗玻璃,直盯着外面的雨。他本來應該稍微挪一下,給安讓出一點地方,讓她把傘收起來,可他沒動。他連看都沒看她。她擠了進去,甩了甩摺好的雨傘,看了看信箱,信箱上並沒有配鎖。通常裏面一封信也不會有,今天也不例外。他穿着一件尺碼大了很多的白襯衣,一條帶點綠色的褲子。他並沒有赤腳,實際上,他正穿着一雙非常普通的咖啡色鞋子。不過,他的確有刺青的痕跡,或者,更確切地說,是疤痕,兩邊的側臉上各有一排,劃過臉頰。這是她第一次從正面看見他。和她瞥見過的那個朝着樓梯走去的身影相比,他似乎矮了一些,但也可能是沒戴帽子的關係。他懶洋洋地癱軟在門框上,簡直像是沒有骨頭一樣。
從諾蘭太太家門前望出去,映入眼簾的別無其他,只有往來的車流,日復一日地呼嘯而過。他很沮喪,一定是這樣。這種天氣任何人都會鬱鬱寡歡。安懂得他的孤獨,可她並不想涉足其中,不想受到牽連。她自己的孤單寂寞已經夠她應付的了。她對他笑了笑,但因爲他沒在看她,這笑容也遺失了。她從他身邊經過,走上樓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