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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想和她擦肩而過,可是女孩揚起臉,凝神靜氣地注視着他走過來。看着她突然間羞澀起來的面孔,他不由自主地對她點了點頭。女孩說:“我今天醒得特別早,我在等着七點。”應該是看到了他眼裏很茫然,她補充道:“這個噴泉,一般是七點開始噴水的。”她笑了,“住在這兒這些天,要是我醒得早,我就喜歡等着它噴水。今天,我醒得有點太早了,病房裏好無聊,我就下來等它。”
他也笑笑:“等吧。”然後他終於可以經過她,他感覺到女孩的眼睛專注地凝在他的背影上面,是熱的。他其實知道,他在這孩子心裏是有分量的。他也知道,那種期盼是一個女人對男人的期盼。她心裏盛滿了因爲青春期和絕境激發的柔情和慾望,然後他就不幸地被選作了載體。她和一般女孩子到底不同些,她骨頭裏有比她們更多的悽楚——因爲病,也因爲倔犟。所以她的傷心倒也不會像她們的那般廉價。每一次帶着學生查病,他都需要對她的眼睛視而不見。言語間,她總會提起當年。“那個時候您給我的藥,現在還要喫嗎?”“您在我笑的時候就這麼說,爲什麼到現在還是這樣呢?不是說,醫學發展得很快嗎?”……她以爲因爲五年前他們就已相識,他就理所當然地應該另眼看待她。也不僅是她吧,人們都會犯這種錯,自以爲自己在別人眼中是不同的——如果她是那些就連情感都粗製濫造的人,倒也罷了,可她不是。
有時他心裏也會暗暗地想:孩子,你爲什麼不去喜歡你那個倒黴的老師?他纔是最理想的,陪你演對手戲的人——還是太年輕,經驗不足,所以選角失誤了。
他知道她眼下處境艱難。用不着聽護士們嚼舌頭,就憑她這次住院以後她爸爸從未出現,便能判斷出異狀。當然了,那些護士們充滿熱情的討論更加從各個側面豐富了他的信息量:那起前段時間也算是公共話題的爆炸案,那個自身難保的父親,那羣冷漠或者說冷酷的親戚,還有,那個善良得如同傳奇的鄭老師。就像是一支爛得令人歎爲觀止的球隊卻擁有一個布馮那種水準的守門員——“鄭老師”就在女人們口口相傳且無限誇大的世態炎涼裏,被深化成一個悲壯的形象。
無數次,在傍晚的時候,經過病房,他看到鄭老師隨意地坐在女孩面前的椅子上,整個身體已經自如得像是醫院的常住人口。他們倆並不總是在交談,很多時候,女孩坐在牀上發呆,注視着吊瓶,液體一點點從藤蔓一樣的管子裏流進她的血管,於是她確信自己是活着的。鄭老師就坐在對面,經常是在看書,從書頁翻動的速度和書本打開時候左右兩邊的厚度差可以看出,他是真的在氣定神閒地閱讀。偶爾,他會抬起頭問女孩:“喝水麼?”甚至是突如其來地問一句:“你知不知道奧本海默?”——或許那是他正在閱讀是內容。他的微笑裏有種力道——此時此刻,他分明知道自己是不可或缺的,他知道女孩需要他。
他對這個老師有種天然的反感。因爲他天生不相信那些好得離譜的人,他總覺得他們散發着可以的氣息。也不是可疑吧,是不真實。鄭老師簡直就是一個活生生的,標準化的例子。他非常隨和,不到兩週的時間裏他能夠叫得上來病房裏所有護士的名字——也許這是班主任的工作強迫他擁有的特長,可是這分明就會讓那些女孩子們覺得,自己是被重視的。看見鄭老師,她們各個都會給出來最誠懇的笑容,她們對他的熱情無形中就帶到了昭昭身上,即使是鄭老師不在場的時候,昭昭也能得到一些特別的照顧——不用多麼特別,換吊瓶的時候,動作輕柔些,再順便聊上幾句,這對於一個病人就會產生不一樣的影響。病房裏其他小患者的家長也由衷地尊重他,他們願意跟他聊聊在教育自己孩子時候遇上的問題——說真的他不明白,對於這些父母來說,除了死神,還有什麼更大的問題。他相信,鄭老師在漫長的人生中,對此已經駕輕就熟:令自己的善意爲核心,不管走到哪兒,讓善意像蜘蛛一樣吐絲,靜靜地,以潤物細無聲的方式,黏着誰就算誰,然後突然之間,就結成了一張精妙、整齊、自有其規律的內在網。那個小世界就這樣圍着他轉了起來。巧妙地攫取着每個人身上那麼少一點點光明的力量。這是他的本事。
但是那些被他收編在內的人不會意識得到,這個世界是個假象。如鄭老師這樣的人,也不會意識得到,這張網對於旁人來說,同樣是一種不公平。如果說這個地球上,殘酷和溫暖的比例是9:1,那麼當一個人竭盡全力,想要把那殘存的百分之十集中起來給他身邊的人,這無形中會攪亂別的地方殘酷和溫暖的資源配置,就是這麼一個簡單的道理。
鄭老師不知道,他不在的時候,那女孩的眼神纔會恢復到往日去,恢復到她童年時那種鋥亮的水果刀的光芒。其實這孩子原本就是陳宇城醫生的同盟,但是她畢竟幼小,她抵禦不了鄭老師的力量,她不知道她在服從着鄭老師背叛原本的自己。
她一個人靜靜地抱着膝蓋,坐在病房的走廊上。他看着她,想起她小時候,也曾以一模一樣的姿勢跟表情,坐在敞開的窗子旁邊。他甚至不想去打擾她,她需要這種時刻,和自己靜靜地待一會兒。暫時逃離那個謙遜而強大的獨裁者的光芒,像童年時一樣呼吸。可是她把臉靜靜地轉了過來,她脆弱地笑了一下,她說:“陳醫生,我現在爲什麼覺得越來越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