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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叫冷杉。是一種樹的名字。
“很特別的姓。”我說。
“我一直都覺得這個名字太他媽娘娘腔,聽上去像個女人,可是——”他有些不好意思,“我媽不准我改名字。她說‘老孃千辛萬苦生了你出來,連個名字都沒權利決定的話還不如趁早掐死你——’”
南音嘹亮的聲音劃過了明晃晃的路面,傳了過來,我看見她蹲在不遠處一棵白楊樹的下面,一隻手握着手機,另一隻手緊緊握着拳頭,在膝蓋上神經質地摩挲着,“媽媽,媽媽——剛纔我打電話回家裏爲什麼不通呢?我很好,我還以爲我們家的房子被震塌了,嚇得我腿都發軟了——”她突然哭了,像她多年前站在幼兒園門口目送我們離開的時候那麼委屈,“媽媽你快點兒給爸爸打電話,他不在公司,在外面,手機也不通——要是正在開車的時候趕上地震怎麼辦呢?會被撞死的——”她騰出那隻在膝蓋上摩挲的手,狠狠地抹了一把掛在下巴上的眼淚。我知道,她其實不只是在哭剛剛的那場地震。蘇遠智站在她身邊,彎下腰,輕輕地搖晃她的肩膀,神色有些尷尬地環視着路上來往的行人,南音的旁若無人總會令身邊的人有些不好意思,不過,習慣了就好了。
我的電話也是在這個時候響起來的,來電顯示是方靖暉。我長長地深呼吸了一下,然後接起來,自顧自地說:“你兒子好得很,我可以掛了嗎?”
他輕輕地笑,“掛吧,聽得出來,你也好得很。我就放心了。”
“別假惺惺的了,”我有氣無力地說,“你巴不得我死掉,你就什麼都得逞了。”
其實我心裏真正想說的是,“你還算是有良心。”還有就是,“我不管你是不是在騙我,是不是企圖這樣一點兒一點兒地感動我好讓我和你妥協——你說聽到我沒事你就可以放心,此時,此刻,我願意當真。”
幾個小時之後我才知道,原來我們龍城經歷的那場小小的震盪,和真正的劫難相比,根本就微不足道。也不知道千里之外,有多少人和我一樣,在一秒鐘之內,只不過是感覺到一種突如其來的眩暈而已,然後黑暗就此降臨,再也沒機會知道自己其實很健康,根本就沒有生病。我們夠幸運的人,整日目睹着諸如此類的畫面:毀滅、廢墟、鮮血殘肢、哀號哭泣、流離失所,以及一些原本平凡,在某個瞬間蛻變爲聖徒,用自己的命去換別人生存的人們……那段時間,三叔和三嬸回家的日子總是很早,就連小叔一家也幾乎天天在晚餐的時間過來報到,南音也不肯回學校住宿舍了——是那些鋪天蓋地的關於災難的畫面讓我們所有人開始眷戀這種聚集了全家人的晚餐,我們能清晰地看見每一個人的臉;能清楚地聽見他們說話的聲音;能彼此偷偷地抱怨一句今天的菜似乎鹹了點兒——當然是要在三嬸不在飯桌邊的時候,她每天都迫不及待地坐在客廳裏的電視前面,陪着裏面那些或者死裏逃生,或者失去至親的人們掉眼淚;這樣我們就能夠確認我們大家都還活着,原來整個家裏,每一個人都活着,有時候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在這種時候,我偶爾會想起鄭巖。其實在大地震那天夜裏,我夢見他了。在我的夢裏他是以他年輕時候的樣子出場的,謝天謝地,不是後來癱瘓了以後那副巨型爬蟲的模樣——你總算發了慈悲,我在心裏輕輕地笑,沒有以那副樣子光臨我的睡夢來噁心我,你用了那麼多年的時間來噁心我,那恐怕是你失敗的一生裏唯一做成功的事情。不過你打錯了算盤,我可不是我媽,那麼容易就陪着你一起墮落——你還總是折磨她,你都不知道她纔是這世上唯一一個不會瞧不起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