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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城震盪的那個瞬間,我媽正在遙遠的舅舅家裏開心地打麻將,一邊教我那個惡毒的舅媽怎麼整治她的兒媳婦——完全不知道發生了多大的事情,這很好。
人數增多的關係,家裏的晚飯菜單又成了三嬸的一件大事。有一天我看見,她耗費好幾個小時來煲小小的一砂鍋湯——那是西決的御用,除了雪碧這個未成年人,我們旁人是沒可能分享的。因爲西決去獻了血,這在三嬸看來,必須用一週的時間好好補一下,馬虎不得的。可是因爲這鍋太子的湯,只剩下一個火來做大家的晚餐,顯然是不夠的。於是三嬸又十萬火急地把那間新開的離我們家最近的餐館的外賣叫了來,一邊尋找電話號碼,一邊得意地說:“還好那天路過的時候,我順手記了他們的電話——南音你看到了,這就是過日子的經驗,任何時候都得準備應付突發的狀況。”
南音應着,“知道了。”看着這個幾天裏變得異常甜蜜和乖巧的南音,我心裏總是有種沒法和任何人訴說的歉意。我怎麼也忘不了那一天,我想也沒想就對西決說:“你不準再進去,萬一房子真的塌了怎麼辦?”若是那天,級地震真的發生在我們龍城呢?我豈不是那麼輕易地就在西決和南音之間作了毫不猶豫的選擇?任何在心裏的辯白、解釋、自圓其說都是沒用的。我只能用力地甩甩頭,笑着對南音說:“兔子,週末跟我去逛街好不好?你看上什麼東西,都算我的。”她渾然不覺地故作懂事狀,“不要啦,姐,你的店還沒開始賺錢呢,你得省一點兒呀。”客廳裏模糊地傳來三嬸和來送外賣的小男孩的對話聲,“小夥子,你是哪裏人?”“四川。”那個聲音很靦腆,有點兒不知所措,一聽就知道是個剛剛出來打工的雛兒。“那你們家裏人不要緊吧?”這次是三叔、三嬸還有小叔異口同聲的聲音。“沒事的,我家那個地方不算災區,村裏有人家裏的圍牆塌了砸死了豬,不過我家還好。”“那就好了,”三嬸輕鬆地笑,“拿着,這是飯錢,這個是給你的,你辛苦了。”“不要,阿姨,”那個孩子緊張得聲音都變了調,“這不行的。”“有什麼不行?你自己收好,千萬別給你們老闆看到了沒收走,這是阿姨給你的……”
西決微微一笑,“看見沒?你就是三嬸眼裏的那種刻薄老闆。”“滾。”我衝他翻白眼兒。南音坐在西決身邊,隨意地攤開一份剛剛送來的《龍城晚報》,突然笑着尖叫一聲:“哎呀,姐,你看你看,有個女人因爲地震的時候老公先跑出屋子沒有管她,要離婚了——”“做得好,”我從鼻子裏“哼”了一聲,“這種男人全都該被騸了當太監。”南音開心地大笑,西決又皺起了眉,“我拜託你,說話嘴巴乾淨一點兒就那麼難麼?”緊接着南音再度尖叫了一聲:“哎呀,原來這篇報道是江薏姐姐寫的!還寫了這麼長呢——”南音託着腮想了想,“對的,她臨走之前好像是說過的,她要做一個跟別人角度不一樣的選題——好像是災難之後的普通人的心理重建什麼的。想寫很多人的故事。”“狗仔隊而已,”我笑,“自己不敢去最危險的第一線,只好在安全些的地方挖點兒花邊新聞罷了,那個女人肚子裏有幾根腸子,我比誰都清楚。”我故意裝作沒看見南音使勁地衝我使眼色——我當然知道某些人不愛聽這種話,可是他非聽不可。“哥,”南音訕訕地轉過臉,“江薏姐姐去四川快一週了,你想不想她?”
雪碧就在這個時候走進來,胸有成竹地端着兩碗湯,表情嚴肅地擱在桌上,看着西決的眼睛說:“一碗是你的,一碗是我的。”看她的表情,還以爲她要和西決歃血爲盟。西決用那種“鄭老師”式樣的微笑溫暖地看着她,說:“好,謝謝。”“你們倒成了好朋友了。”南音在一旁有些不滿地嘟噥。
雪碧和西決在突然之間接近,也不過是這幾天的事情。西決告訴我,5月12日那天,他在去雪碧的小學的路上還在想,他走得太匆忙,甚至忘記了問我,雪碧具體在哪個班級,更要命的是,他發現自己並不知道雪碧到底姓什麼。不過,當他隔着小學的欄杆看到操場的時候,就知道什麼都不用問了。
操場上站滿了人,看上去學校因爲害怕地震再發生,把小朋友們從教學樓裏疏散了出來。那個小女孩奮力地奔跑,穿過了人羣,兩條細瘦的小胳膊奮力地划動着,還以爲她要在空氣中游泳。兩個老師從她身後追上來,輕而易舉地抓住了她,其中一個老師生氣地大聲說:“你是哪個班的?怎麼這麼不聽話呢?”她在兩個成年人的手臂中間不顧一切地掙扎,雖然像個獵物那樣被他們牢牢握在手裏,可是她完全沒有放棄奔跑。所以她的身體騰了空,校服裙子下面的兩條腿像鞦韆那樣在空氣裏盪來盪去的。一隻鞋子在腳上搖搖晃晃,都快要掉了。她一邊哭,一邊喊:“老師,老師我求求你們,讓我回家去,我必須得回家去,我家裏有弟弟,我弟弟他一個人在家,他不懂得地震是怎麼回事,老師我求你們了……”
西決不得不參與到那個怪異的場面裏,對那兩個老師說:“對不起,老師,我是這個孩子的家長。”後來,雪碧的班主任氣喘吁吁地追過來,迎面對着西決就是一通莫名其妙地埋怨,“你們當家長的怎麼能這麼不負責任呢?把雪碧的弟弟——一個那麼小的孩子單獨留在家裏,害得雪碧一個小孩子着這麼大的急,像話嗎你們!”——我曾經帶着鄭成功去學校接雪碧,那個班主任一定是把雪碧嘴裏的“弟弟”當成了鄭成功。西決也樂得裝這個糊塗,禮貌周全地跟老師賠着笑臉——反正這是他最擅長的事情。
西決是這麼告訴我的:“走出學校以後我跟她說:‘雪碧,別擔心,我現在就帶着你回去接可樂,我向你保證,它好好的,一點兒事都沒有。’你知道,姐,她當時眼淚汪汪地看着我,跟我說:‘明天我要帶着可樂去上學,我說什麼也不能再把他一個人留在家裏。’那個時候我看着她緊緊抿着小嘴的樣子,心一軟,就答應了。”
我火冒三丈地衝他嚷:“誰準你答應她的?跟她一起生活的人是我不是你,我費了多大的勁給她立規矩,你倒是會送人情。你他媽怎麼就跟美國一樣處處裝大方充好人,把別人家裏攪和得亂七八糟以後就什麼都不管了,還一個勁兒地覺得自己挺仗義——好人他媽不是這麼當的!”其實,我承認,我是有一點兒妒忌。看着現在的雪碧和西決說話時那種信賴的眼神——我花了兩個月的時間,來建立我和她之間的那一點點“自己人”的默契,可是西決只用了不到一分鐘就能做到,還比我做得好。我真不明白,喫苦受累的人明明是我,可是被感激的人就成了他——僞善真的那麼管用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