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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幢六十年代修築的老樓,亮白的新漆掩蓋了他的殘敗,只有牆根轉角處露出的幾塊紅磚透顯着他的滄桑。入住這裏不需要籤同,房租更是驚人的便宜,便宜到你不能向業提任何的要求,而沒有要求的後果,自然是骯髒與混亂。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這裏完全被中國人佔據,或者說,經過自然的汰選,只有中國人才適應了這裏的惡劣環境?我如此描述的時候,心中是隱隱作痛的,然而,這卻似乎是無法避的事實。每當夜色降落,公寓樓亮白的外殼就會變成一種灰濛濛,藍蒼蒼的顏色,應和着街頭街尾飄來的布魯斯,在黑夜裏結成一種怪誕而寧靜的和諧。灰暗與蒼藍,混亂與罪惡,空虛與絕望,在這裏各得其所。這破敗而平凡到乏味的舊樓,包裹着幾段各異的人生,一聲不響地沉默在黑夜裏,由你張望,這邊,那邊,或是更遠處,全無不同。如此茫然無邊的灰暗與蒼藍,就這般依稀彷彿地暗示着,這裏的住客,無一不在走過一程黯淡的旅途。
我完全能夠想象4的內部是什麼模樣,骯髒的地,斑駁的牆壁,邋遢的廚房,破爛的窗簾,殘缺的燈泡和難聞的氣味……簡直尚不如中國最次等的宿舍樓。揭開它面紗的那一霎,你會有一種從空中墜落的感覺夢中的美利堅,竟然就是這副尊榮?
這個年輕人倒比我想象的要冷靜,在乍然一驚之後,平靜地把行李搬進了房間,沒出一句怨言。
“怎麼樣?還滿意吧?”5的老董甩着車鑰匙慢條斯理地踱了過來,不消說,他一定是這間公寓的介紹人。
“還行吧,謝謝您了。”年輕人說。
“別客氣,我就住在你對面,你要有什麼事,晚上敲我的門。”老董一面說着,一面到自己的住所,客氣地關上了門。
老董是個什麼樣的人,我也說不清楚,他年紀快五十了,在本城大學附屬的研究所裏有一份正當的職業,但成天又吊兒郎當的,沒有個正形。他給我的第一印象是蠻熱情的,也肯幫忙,但時候久了,又隱隱約約地覺得這個人並不可靠……這個概念大概是從唐叔那裏來的,因爲每當說起老董,他就會大搖其頭,叮囑我們說,這個人不地道,別來往……究竟是怎樣的不地道?唐叔卻一直不肯說。我又從隔鄰八卦的妞兒娘們那裏聽到點風聲,大概是老董正打着某邪功的名義申請政治避難的綠卡。唐叔說的是這個嗎?我覺得不像。
說起某邪功,裏面住着一個叫方靈的女孩,二十七八歲,模樣長得挺端正,讓人想不到的是,她竟然是某邪功忠實的擁護者,開口十句話,總有一兩句是在表達對執政黨的不滿。這個人羣,未出國以前,我從來沒有接觸過,在美國的這幾年,反而時不時地遭遇一兩個。他們給我的印象,大都樂於助人,但又都喋喋不休地宣傳他們那一套。有一位兄臺,在我人生地不熟的時候幫了我很多忙,可每次上了他的車,他總是播放那些某邪功的錄音帶,來來去去,好似緊箍咒,讓我頭疼不已。儘管如此,每當我想起這位兄臺時,心中所存的,還是隻有感激。這位兄臺跟方靈是親密的戰友,即算後來去了別的城市,也仍然與方靈保持着書信來往。還有一件巧的事,就是26裏面住着另一個名叫方玲的女孩,二人的名字只有字形上的差異,在美國這地方,就都成了Ling Fang。糊塗的郵遞員常常誤投兩人的信件,這原本不是什麼大不了的過失,但無形之中,也給了兩人互相窺探對方祕密的機會。年輕人屋裏的燈很快就滅了,這讓我頗有些驚奇。想起當年,我是一直開着燈,來來,裏裏外外地把這屋子看了千遍,才終於相信自己的眼睛,接受現實。這個年輕人,若不是淡泊恬靜,隨遇而安,就是軟弱怯懦,根本沒有看清楚周圍的勇氣。
我在廚房裏抽菸,煙霧在葉窗上跳舞,沿着葉片,越跳越高,然後悄悄地謝了幕,只留下凌亂而昏弱的燈光,在葉片間靜靜地等待着下一位舞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