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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知道爲什麼,自打那男子走了以後,爹和娘突然對我客氣了起來。但是我的兄弟姐妹們團結一致地不跟我講話了。那天晚上,哥哥突然從炕上轉過臉,惡狠狠地盯着我:“有什麼了不起。”他照我臉上吐了一口唾沫,“你不過是要去做人家的——”
我如夢初醒,天不亮的時候,我就逃走了,帶了一點那個人留下來的訂金做盤纏。我要去買一把最厲害的刀,要是誰追來了,我就刺死他。要是有很多人一起來追我,我就在輸給他們之前刺死自己。
能走多遠,就走多遠。這世界上不知有沒有一個地方,既沒有那些令人窒息的貧窮,也沒有那些隨便把人玩弄於股掌之中的富貴。也許是我癡心妄想,怎麼會有這麼好的地方呢。直到我遇見了他們,遇見了他。
當然,當然,他沒有爲我鍛打我要的刀。因爲我不走了,他收留了我。他救了一個逃亡之中的孌童,並且給他取了一個好聽又值得珍惜的名字。我喜歡這個地方,喜歡這羣奇異的人。後來,很多年以後的後來,我才明白,是他們爲我打開了一扇門。那扇門裏的精緻與一般人心裏想要的溫飽或者安康的生活沒有特別大的關係,它只是符合每一個願意做夢的人的絕美想象。
其實,打開這扇門未必是一件好事情,因爲這終究會妨礙你過正常的生活,可是我真慶幸我遇見了他們,因爲,當一切都灰飛煙滅的時候,我還可以擁有那段跟他們在一起的日子的回憶。我從不知道,回憶也是可以給人無窮無盡的力量來支撐人活下去的。
我曾經覺得,這個世界上只有兩種人,就是富人和窮人。富人能夠擁有所有我和我的爹孃不能擁有的安逸;而窮人,就要沉默並且順從地忍受所有的苦難。但是現在,我知道不是那麼回事。他們是貴族,對我來說也是從傳說裏走下來的文人墨客,倒是未必都有奢侈的生活,事實上,窘迫的日子也是經常的。但是他們都活得高尚。就連打鐵、種菜這樣的活兒,到了他們那裏都變成了很美很雅緻的事情。他們說,做體力活才能真正貼近自然,才能恢復人的本性。反正他們都那麼會說話,能把所有不可思議的事情都變成合理的。我從來都沒有見過這樣一羣恣意任性的人。誰都不放在眼裏,什麼都是糞土,別提什麼功名利祿了,就連聖人的聖訓到了他們那裏也變成了玩笑。最開始的時候我目瞪口呆,因爲我根本就不知道人可以活得這麼奢侈,這麼聰明,這麼自以爲是,這麼放心大膽地爲自己建造一個理所當然的世界。到後來,也就習以爲常。他們教我讀書識字,教我唱歌,我幫着他們打鐵種菜,也陪着他們度過一個又一個徹夜狂歡的、美麗的通宵達旦。看他們喝酒真是叫我膽戰心驚。那種毫無節制的酒量讓我相信他們的身體裏流淌的不是血,而是香氣四溢的佳釀。當他們都醉了的時候,當他們喫了那種名字叫做“五石散”,說是會讓人像神仙那樣飛起來的藥的時候,總得有一個像我這般清醒的人來收拾殘局。
“瑛郎。”他總是喜歡這麼叫我,尤其是在他喝醉的時候,他的眼睛裏總是有一種柔情似水的迷離。那個時候我會有種錯覺,覺得他是需要我的。這個尊貴的,即使是在這一羣尊貴的人裏也是中心或者焦點的嵇叔夜,他需要我。他說:“瑛郎,你知道那個時候我們七個人經常這樣通宵達旦地喝。那段日子真是開心呀。可是——”他嘆息了一聲,“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他總是在很多時候提起他們七個人,我不知道他指的是誰,因爲我明明只看見他和呂先生,還有向先生這三個人而已。不過我不問。那個時候我不知道,他無限神往地追憶的,就是那段被後來的很多人津津樂道的“竹林七賢”的時光。
無論是七個人,還是三個人,反正都是些和他一樣的,並且折服在他的光芒之下的人吧。我這麼想。那天晚上,天氣很涼,應經是秋天了。滿室肅殺的氣息。那天晚上他們一起喝酒,自然到了深夜,都有一點醉了。
那天晚上,我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麼,可能是因爲這種很淒涼的秋意,我心裏有點難過。呂先生和向先生在一邊行酒令,輸了的唱歌,他們唱的東西我全都聽不懂,但是都拖着婉轉而悠長的調子,所以我覺得那首歌一定是在講述一個人正在全心全意地思念着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