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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血的同時,我越來越吝嗇。有非常非常多的詞彙,我都不願意使用。比如“刻骨銘心”,比如“撕心裂肺”,比如“海枯石爛”,比如“堅如磐石”,當然還有“沉魚落雁”和“閉月羞花”。我像個守財奴那樣在心裏小心翼翼地存放着無數的詞彙,寧願它們爛在那裏生黴,也固執地不肯使用。所以在十幾歲的少年時代,我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自己竟然會寫作——讓我這樣的人去寫作就像讓葛朗臺去血拼一樣荒唐。
我想,這個世界上怕是沒有多少人,像我一樣把詞彙當成瓷器,當成金銀財寶那樣來珍惜的。直到有一天,我遇見了寧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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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今天我也依然覺得,寧夏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故事裏的人物。這多麼符合我自從有記憶以來就對奇蹟的那種不屈不撓的期盼。可是寧夏和我不同,她從頭到尾對她生活的世界都毫不懷疑。她自然是驕傲的,那是因爲她覺得自己卓越。她不用像我一樣,那麼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或者說可憐兮兮地衡量自己爲眼前的世界付出的感情究竟是否值得。不用像我一樣,如同一個卑微的守財奴,一心一意地認爲只有奇蹟發生的時候我纔可以毫不吝惜地揮霍所有的感覺、感情,乃至激動。這些總是困擾我的問題卻從來不能困擾寧夏,所以,在很多時候,面對着寧夏,我無數次地清晰地聽見兩個世界的鏈條準確無誤地契合的聲音。寧夏揮金如土地浪費自己的激情跟柔軟,這樣的揮霍跟“瀟灑”這個詞重疊得準確無誤,就像小時候臨字帖那樣天衣無縫地重合。所以,寧夏也是個奇蹟。
親愛的寧夏來到我的面前的時候,我們都是十二歲。那個時候,世界已經不像我們童年時代那般匱乏、單調,以及簡單到無慾無求。那個時代已經過去了,形形色色的繁華撲面而來,帶着精緻、繽紛,以及奢靡的氣息。在我們長大的那個名叫龍城的城市裏,繁華最開始是無聲無息地破土而出的,就像某種堅韌而無人問津的野草。在我和寧夏相遇的那年,繁華還沒能真正動搖這個城市荒涼的根基。相反的,似乎勢單力薄,總遭受着這個古老的、灰色的、鋼鐵的城市一種怪誕的白眼。它真正地耀武揚威是幾年後的事情了。
寧夏一個人靜靜地坐在操場的一角,濃密的樹蔭下面她裸露在運動短褲外邊的腿就像是潔白的冰雕。她的手也是,蒼白、纖麗,就像在放大鏡下面看到的雪花。其實她從來不跟着我們上體育課,不過每一節體育課的時候她也會和我們一樣一本正經地換上運動服,然後矜持地坐在樹蔭下面,看着我們揮汗如雨。有一天,我實在忍不住我的好奇,就走過去問她:“你爲什麼從來不上體育課?”
她歪着腦袋看了看我,微微一笑,突然把她晶瑩的右手貼在了胸口上:“因爲我這裏有毛病。你聽說過先天性心臟病嗎?就是一生下來心臟就有缺陷。我的心臟比你們的心臟少了一樣零件,所以我可以不用上體育課。”
那幾句非常簡單的話,從寧夏嘴裏說出來,就是不一樣。
我也說不上來是什麼地方不一樣,我只是知道,她真真切切綻放在我的眼前的那個微笑才能稱得上是貨真價實的嫣然一笑。我的意思是說,只有在面對像她這樣的微笑的時候,“嫣然一笑”這個詞才擁有被使用的資格。寧夏漂亮嗎?漂亮。當然不是沉魚落雁以及閉月羞花。但她的美麗證據確鑿。你看,我已經在放心大膽地使用“美麗”這個詞了,而不只是小心謹慎地使用“漂亮”。
我想我的心情是很複雜的。我一直都在等待,在尋找,在盼望着奇蹟。現在奇蹟來了,寧夏就在我的眼前,嫣然一笑。可是我突然間有點失落。我承認我是有一點嫉妒的。她看上去並非不食人間煙火,相反的,她跟每個人都能談笑風生,哪怕是一些在我看來跟寧夏根本不可能產生“交集”的人。但是,她似乎就是能夠做得到以她自己的方式,跟眼前的萬事萬物發生她想要的那種關係。自由自在,遊刃有餘地選擇她要的和她不要的。這是一種天賦,可是我沒有。我只能在僵硬的、亦步亦趨的追逐中慢慢地蛻變成一隻冷血動物,一隻必要的時候也不肯使用相應的感情的冷血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