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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倆並排坐在校園的雙槓上,讓兩條腿在半空中晃盪着。夕陽西下,微涼的風微妙地拍打着我們的裙襬。那個時候,我和她已經是無話不說了。所以她就自然而然地把她的祕密告訴了我:她根本就沒有先天性心臟病。
她之所以撒謊只不過是因爲她不想上體育課,於是她就編出來這麼個一勞永逸的理由,好讓老師在這三年內都不會來找她的麻煩。按道理說,她是必須要給老師出具醫院證明的,但是寧夏厲害的地方就在於:她總是輕而易舉就能讓所有的人都相信她。
“其實很簡單呀。”寧夏跟我解釋說,“我就跟老師說,我沒有家,沒有爸爸媽媽,我的家裏沒有一個大人願意帶着我去醫院開證明。”聽到這裏我們倆一起開心地大笑了起來,我們的笑聲很容易就落到金屬的雙槓上面清脆地碎裂了。
寧夏說的是真話。有生以來她就從來都沒看見過她爸爸。後來她媽媽又一次地結了婚,只不過在那個媽媽的新家庭裏,沒有寧夏的位置。她從童年起,就像個英勇的游擊戰士那樣,在形形色色的親戚家裏東住一年,西住一年的。雖說沒有什麼人是在十全十美的情況下來到這個人間的,可是對寧夏來說,這個人間給她的歡迎儀式也未免太過寒傖。不過還好,她長大了,並且在這與生俱來的不斷遷徙中學會了很多生存的本領。例如撒謊。
“那個新天鵝堡的廣告裏面的女孩,特別像你。”我告訴她。也不知道爲什麼,那幾天我總是想找機會跟我身邊的每一個人講講新天鵝堡的廣告。似乎在潛意識裏認爲只有語氣平淡地跟人說起它,纔有可能化解掉它給我帶來的那種衝擊,而且似乎是想要跟自己表示,既然可以不動聲色地說起,說明我並不那麼在乎它。
她很認真地歪着腦袋想了想:“你說的是不是解放路口的那個大廣告牌?上面畫着一個紅房子和一個盪鞦韆的女孩子?”
我點頭。她沉吟了片刻,跟我說:“告訴你一件事,你答應替我保密嗎?”然後不等我回答,她就深深地注視着我的眼睛,慢慢地說,“那個廣告裏的女孩,是我的姐姐。”
關於那個神祕的姐姐,她不願意再多說了。其實從那時起我就在懷疑,她到底是不是真有那麼一個姐姐。她有時候一時興起就喜歡編個故事。無非是希望讓自己看上去不像我們日常生活中隨處可見的人而已。我真的是很羨慕她,因爲她看上去毫無瑕疵,所以才能無所顧忌地拿自己當主角來編故事。可是我不行,我個子很矮,我的皮膚不夠白,我的牙齒上戴着令人傷心的牙箍,總之,就算我自己故弄玄虛地告訴別人我自己的故事是個傳奇,別人也不會信的,或者說,沒有人會對一隻醜小鴨的傳奇感興趣的,如果她還沒有變成白天鵝。
後來,那是很後來了,我和寧夏在失散多年之後意外地重逢。我們像小時候那樣面對面地坐着,中間隔着寧夏鼓得像只皮球的肚子。她溫柔地撫摸着她的肚子,然後很坦然地承認了她根本就沒有姐姐。孕育讓她寬容地原諒了自己過去所有的錯誤,她說:“你知道嗎,我跟你一樣,那個時候,站在新天鵝堡的廣告牌下面發了好久好久的呆。我在想我到底要怎麼樣才能跟那個新天鵝堡的生活產生一點什麼聯繫。然後我就告訴你說,那個廣告裏的女孩,是我的姐姐。”
原來我們倆都是一樣的,新天鵝堡,是我們的伊甸園裏的蛇。不過當我們相親相愛地並肩坐在雙槓上的時候,我們倆都還沒有意識到,我們已經無知無覺地走在一條通往墮落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