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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葆楨栽榕時,也許沒有想到他的洋務事業如這榕樹一樣,枝垂氣根,根又生樹,蔚然成林。
榕樹生長於熱帶、亞熱帶,樹形特別龐大。它有一個特殊功能,就是可以從枝上垂下細如毛髮的絲絛,密密麻麻如簾如幕。當這細絲飄在空中時有如一團亂麻,隨風來去,看不出有什麼用途。但是,它有點像希臘神話裏的安泰,只要柔軟的須尖一接到地面,就見土生根,再難撼動,根又成樹,樹又吐根,就這樣連綿不斷地延展開去,一樹成林。國內最大的榕樹家族有梁啓超的家鄉——廣東興會縣的“小鳥天堂”,一樹成林佔地六畝。我見過海南島昌江縣的一棵榕樹成林,佔地竟達九畝。福建是盛產榕樹的地方,福州就簡稱榕城。馬尾建廠之時,沈葆楨帶頭植榕,一時閩江口內外鬱鬱蔥蔥,蔚爲壯觀。每當沈葆楨坐在船政衙門大堂上辦公,看着窗外日漸繁茂、已覆蓋了山腳海灘的榕樹林時,特別是那些氣根落地又生出的第二代、第三代榕樹時,心裏就有了一些寬慰。
辦廠之初,最缺的是人才。中國從漢到清獨尊儒學,以文章選人立國。好的一面是禮義廉恥,修煉人的品德;琴棋書畫,修養人的心性。不好的一面是重文、輕工、輕商,更不研究自然之理。在唯心和自我陶醉中生活,個人自我感覺頂天立地,國家自封爲天朝,閉關鎖國。一八六六年左宗棠上書辦船廠,其時上朔兩百年,即一六六六年,牛頓已經發現萬有引力,而中國卻還沒有物理學這個詞;上朔一百年,一七六五年瓦特已發明了蒸汽機,而中國的主要動力還是人力、畜力。在中國的教育體系裏只有文科,沒有工科。知識體系裏只有經、史、子、集,沒有自然科學知識。明代劉伯溫有一句名言,“半部論語治天下”,論語裏只有禮義廉恥,而沒有物理化學。“安於拙、傲以無”,盲人騎瞎馬,在用人類的一半知識來治國,這怎麼能立於世界民族之林呢?
在這種教育和選官體制中,左宗棠屢試不第,他就憤而不再應試,在家裏自學農桑、水利、地理等有用之學。沈葆楨倒是按科舉制度中了進士,點了翰林,走入仕途。但是他一與西方人打交道,發現自己簡直就是一個文盲。他痛感一個國家的落後是文化落後,人才落後。現在要造船,牽一髮而動全身、動全國,動了老祖宗,首先動到了中國的教育體系,千百年來科舉制培養的秀才、舉人、進士,一個也用不上。他們決定邊辦船廠,邊辦學校。從西方引進造船業像栽下了一棵大榕樹,但這樹如果只有樹幹,而沒有“氣根”,永遠只是一棵樹,不能繁衍,不能成林。左宗棠上書說,花上幾百萬兩銀子,只造出十幾條船,這不是目的。最終是要培養出自己的人才,能造船,會開船。他請辦一座“求是堂藝局”,他要讓洋人給他下仔。一聽這個學校的名字就很有意思,既不是傳統的“書院”,也不是後來叫的“學堂”“大學”。而取名“局”,在“局”中求自然之“是”(規律),學習具體的技藝。“藝”是從傳統的六藝而來,中國還沒有“技術”這個詞彙。它生動地反映了中國教育機構的進化過程,就像一條進化中的美人魚,已有人頭,卻還留着魚身。
沈葆楨決心要在洋務這棵大榕樹上多生下一點氣根,接入中國的土壤,完成由洋到土的轉化。船廠一開辦,他就同時辦了兩所學堂——前學堂與後學堂。前學堂用法文授課,教造船,培養技工;後學堂用英文授課,教駕船,培養海員。沈親自出題,招考最優秀的學生。學校實行最嚴格的“寬進嚴出”制度。每兩個月考試一次,依考分劃爲三等。一等賞銀十元。如三次一等,另賞衣料,三次三等則除名。開辦之初共收生三百餘人,只有一多半的人讀到了畢業。現在看當時的辦學章程,實爲在中國近代教育史上打下的第一根界樁,茲錄如下:
求是堂藝局章程
第一條各子弟到局學習後,每逢端午、中秋給假三日,度歲時於封印日回家,開印日到局。凡遇外國禮拜日,亦下給假。每日晨起、夜眠,聽教習、洋員訓課,不準在外嬉遊,致荒學業;不準侮慢教師,欺凌同學。
第二條各子弟到局後,飲食及患病醫藥之費,均由局中給發。患病較重者,監督驗其病果沉重,送回本家調理,病痊後即行銷假。
第三條各子弟飲食既由藝局供給,仍每名月給銀四兩,俾贍其家,以昭體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