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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原本是爲一份已經見了鬼的愛情準備的。”他說。
彷彿命運要給他以補償,同樣是在騾子軌道車上,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認識了萊昂娜·卡西亞尼。她是他生命中真正的女人,儘管兩人始終都不知道這一點,也從未做過愛。他乘五點鐘的軌道車回家,在看見她之前便感覺到了她的存在:那是一道結結實實的目光,彷彿一根手指似的觸動了他。他抬起眼,看見她坐在車子的另一端,在乘客中顯得十分出衆。她並沒有把目光移開,而是恰恰相反,繼續無所避忌地盯着他。毫無疑問,他不能不這樣想,這個年輕漂亮的黑女人是個妓女。他決意不去理會她,因爲他想象不出有什麼比花錢買愛情更可恥:他從沒有這樣做過。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在軌道車的終點站車站廣場下了車,然後飛快地消失在商業區的迷宮之中,因爲母親在等他六點鐘回去。而當他從人羣的另一頭穿出來時,身後傳來了女人的高跟鞋踩在石磚上的歡快聲響,他回過頭去,證實了自己早已猜到的事:是她。她裝扮得和版畫上的女奴一樣,穿一條荷葉長裙,走過街上的水坑時要用跳舞般的姿勢提起裙角,領口開得很大,露出了雙肩,脖子上戴着一大串五顏六色的項鍊,頭上包着白色頭巾。這樣的女人他在小旅館見過。她們常常在下午六點才只喫過早餐,於是別無他法,只能拿色相來充當攔路劫匪的尖刀,把它架在街上遇到的第一個男人脖上:要麼一夜良宵,要麼性命不保。爲了做最後的驗證,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掉轉方向,鑽進了空無一人的麥仙翁巷,而她仍舊跟着他,且越跟越近。於是,他停下腳,轉過身,雙手拄着雨傘,在人行道上擋住了她的去路。她在他面前站住了。
“美人兒,你弄錯了,”他說,“我是不會就範的。”
“您一定會,”她說,“從您臉上就看得出來。”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想起了從小聽家庭醫生,也就是他的教父,就他的長期便祕發表的一句言論:“世上的人分兩種,大便通暢的和大便不通暢的。”在這一信條的基礎上,醫生提出了一整套關於性格的理論,自認爲比星象學還要準確。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隨着閱歷的豐富,從另一角度改寫了這個理論:“世上的人分兩種,會勾搭的和不會勾搭的。”他不信任後面這種人:他們一旦越軌,便覺得這件事太不可思議,於是四處炫耀愛情,就好像那是他們剛剛發明出來的似的。而經常做這種事的人恰恰相反,他們活着就是爲了這個。他們感覺良好,也守口如瓶,因爲知道謹言慎行是性命攸關的大事。他們從不談論自己的豐功偉績,也不向任何人吐露祕密,反而裝出一副對這種事漠不關心的樣子,以致常常招來性無能、性冷淡,甚至不男不女的名聲,就像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這樣。但他們樂意將錯就錯,因爲這種誤解同樣也能保護他們。他們是祕而不宣的共濟會組織,全世界的成員都能認出彼此,根本不需要講同一種語言。因此,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對姑娘的回答並不驚訝:她是他們中的一員,而她也很清楚,他知道她知道。
這是他一生的錯誤:他的良心在此後每天的每時每刻都這麼提醒他,直到他生命的末日。她想向他懇求的不是愛情,更加不是用金錢來交換的愛情,而是加勒比河運公司裏的一份工作,不管做什麼,也不管工資如何,隨便什麼樣的工作都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對自己的行爲萬分羞愧,於是把她帶到了人事部門的頭兒那裏。頭兒在總務處給她安排了一個最低等的職位,而她卻抱着嚴肅認真、謙卑奉獻的態度,在這個崗位上一干就是三年。
從創建之日起,CFC的辦公室就位於內河碼頭的對面,那裏與海灣另一側的遠洋輪船港口截然不同,也不同於靈魂灣的市場泊船處。那是一座木製樓房,雙坡鋅頂,只在正面有一個用石柱支撐的長長的陽臺。房子四面都有裝着鐵絲網的窗子,從屋裏就能看到碼頭上停着的所有船隻,與看掛在牆上的圖表無異。當初建造房子時,德國先驅們把鋅頂漆成了紅色,四周的木牆則塗了耀眼的白,爲的是讓整座樓看上去就像一條內河船。後來,人們又把它整個兒漆成了藍色,而到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進公司時,這座樓已變成了一個落滿灰塵、說不清是什麼顏色的棚屋,生鏽的屋頂上,補丁摞補丁。樓後是一個砂土院子,圍着雞籠用的那種六角網眼鐵絲網,裏面有兩個較新的大倉庫,倉庫後面則是一條堵死了的下水道,又髒又臭,半個世紀的河運垃圾都在那裏腐爛:各種古舊船隻的殘骸,從西蒙·玻利瓦爾剪綵下水的原始單煙囪船,到艙室裝有電風扇的較新的船。其中大部分已被拆散,零部件用到了其他船上,但也有不少還相當完好,似乎只要動手刷刷漆,便可以下海航行,都用不着嚇跑船上的鬣蜥,或除去那些讓這一條條舊船看上去更加傷懷的茂盛的大黃花。
樓頂層是管理處,一間間的辦公室都很小,但很舒服,設備齊全,就像輪船上的艙室,因爲它們並非由城市建築師而是由造船工程師設計的。走廊的盡頭,萊昂十二叔叔就像一名普通員工,在一間和所有人的辦公室相同的屋裏辦公,唯一的區別,就是他每天清早都能在自己的辦公桌上看到一束插在玻璃瓶裏的隨便什麼種類的芳香四溢的鮮花。底層是旅客接待處,先是一間擺放着粗糙板凳的候船室,以及一個售票和行李託運的櫃檯。再往裏纔是混亂的總務處,單是這名字就給人一種職能模糊的感覺,那些其餘部門無法解決的問題最終就送到這裏來不了了之。那天,萊昂十二叔叔親自來此,想看看到底能不能想出什麼見鬼的辦法,好讓總務處起點作用,而當時,萊昂娜·卡西亞尼就默默地坐在一張堆滿了玉米袋和無法處理的文件的小桌後面。在對滿屋子全體職員進行了三個小時的詢問、理論假設和具體調查後,萊昂十二叔叔懊惱地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因爲這一趟不僅確定了那種種問題根本找不到解決方案,而且雪上加霜,又發現了各種無法解決的新問題。
第二天,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走進辦公室,看見了萊昂娜·卡西亞尼提交的一份備忘錄,請求他研究一下,如果覺得合適就轉呈他的叔叔。在前一天下午的視察中,她是唯一個一言未發的人。她心裏始終清楚自己是因他人的施捨而受僱,在備忘錄中,她表明自己沒有發言並非因爲漠不關心,而是出於對本部門領導的尊重。她的建議之坦率令人驚訝。萊昂十二叔叔本是想將總務處徹底改組,但萊昂娜·卡西亞尼的想法恰恰相反,理由很簡單,那就是事實上總務處根本不存在:它不過是個垃圾站,收容了其他部門推卸掉的各種麻煩而又無關緊要的問題。因此,解決辦法就是撤銷總務處,將問題返回原部門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