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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了歡慶新世紀的到來,大家舉辦了一系列新穎的公衆活動。其中最讓人難忘的,便是第一次氣球旅行。這也是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那無窮無盡的首創精神結出的果實。半城人聚集在阿爾塞納爾海灘,觀看刷有國旗顏色的巨大塔夫綢氣球升空,它將把第一批郵件送往東北方向直線距離三十里的聖胡安·德拉希耶納加。曾見識過巴黎世博會上熱氣球騰空的激動場面的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和妻子率先登上了藤製懸籃,同行的還有一名飛行機械師和六位貴賓。他們帶了一封省長致聖胡安·德拉希耶納加市政府的信函,信中極具歷史意義地將這次飛行稱爲第一次空中通郵。《商業日報》的一名記者問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如果他在此次探險中不幸罹難,最後的遺言會是什麼。烏爾比諾醫生沒有絲毫遲疑,做出了一個定會爲他招致無數罵名的回答。
“我認爲,”他說,“十九世紀對全世界來說都已經時過境遷了,唯獨在我們這裏沒有。”
氣球徐徐上升,人們慷慨激昂地唱起國歌。被淹沒在沸騰人羣中的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覺得自己十分贊同人羣中某個人的話,即這種冒險對女人不合適,尤其是已經這把年紀的費爾明娜·達薩。但說到底,這件事也沒那麼危險。或者說,至少沉悶多過危險。氣球在藍得有些不真實的天空經過一段平靜的旅行之後,毫無波瀾地到達了目的地。在風向有利的和風中,他們飛得很穩,很低,先是沿着白雪皚皚的山巒,然後又從無邊無際的大沼澤上飛過。
他們就像上帝一樣,從天上俯瞰卡塔赫納這座英雄古城的廢墟,這是世界上最美的城市。三百年來,它的居民抵禦了英軍的各種包圍和海盜的不懈侵擾,如今卻因對霍亂的恐懼將它遺棄。他們看到了完好的城牆、雜草叢生的街道、被三色堇吞沒的古堡、大理石的宮殿,以及供奉着那些因瘟疫而在盔甲裏腐爛的歷任總督的金色祭壇。
他們從特洛哈斯·德卡塔卡的水上村莊上空飛過,那裏的房子塗得五顏六色,到處是飼養食用鬣蜥的小棚,湖邊花園裏長着成串的鳳仙和一簇蔟的百合。聽到人們的呼喊,幾百個光着身子的小孩亂哄哄地跳入水中,有的是從窗子跳下來,有的是從房頂上,還有的是從他們以驚人的本領駕駛的獨木舟上,他們如鯡魚般潛入水中,打撈起一包包衣物,一瓶瓶大蜡燭木製成的咳嗽藥水,還有救濟食品,這些都是那位戴羽毛帽子的美麗夫人從氣球的懸籃裏拋給他們的。
他們從海洋般陰暗深邃的香蕉種植園上空飛過,園中的寧靜像死亡的蒸汽一樣上升到他們中間,費爾明娜·達薩想起自己三歲,又或許四歲時,拉着母親的手在幽暗的樹林裏漫步的情景。那時的母親,在一羣和她一樣穿着麥斯林紗衣、打着白色陽傘、戴着薄紗帽子的女人中間,也彷彿是個小姑娘。飛行機械師一直在透過望遠鏡觀察地面,他對他們說:“這裏好像沒有生命。”接着便把望遠鏡遞給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醫生看到耕地上的牛車、從田野裏穿過的鐵軌和乾涸的水渠,而目之所及,到處都有人的屍體。有人說,霍亂正在大沼澤的各個村莊裏肆虐。醫生一邊應答,一邊繼續用望遠鏡四處眺望。
“那可得是一種非常特殊的霍亂,”他說,“因爲每個死者的後腦勺上都捱了仁慈的一槍。”
不一會兒,他們飛過一片泛着泡沬的海水,安全地降落在一片灼熱的沙灘上,含硝的土地乾裂開來,燒得如烈火一般。政府官員們正在那裏恭候,除了普通的雨傘,沒有其他任何措施抵擋驕陽。一些小學生隨着進行曲的節奏揮舞着小旗;歷年的選美皇后頭戴金光閃閃的紙王冠,手捧着已被曬焦的鮮花;還有從加勒比沿岸最好的鎮子——繁榮的蓋拉鎮請來的吹奏樂隊。費爾明娜·達薩唯一的希望就是回自己的故鄉看看,和她腦海中最久遠的回憶對照一下,但因爲霍亂的危險,誰也沒有得到去那裏的許可。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呈上了那封具有歷史意義的信函,但它後來被錯放到其他文書之中,最終下落不明。接下來,一行人差點在令人瞌睡的演講中窒息。由於飛行機械師沒能再次讓氣球升空,人們最後只好用騾子把他們送到老村城的渡口,那裏是沼澤和大海的會合處。費爾明娜·達薩十分肯定自己很小的時候曾和母親乘着一輛兩頭牛拉的木輪大車來過這裏。長大後,她好幾次向父親提起,但父親到死都固執地認爲她不可能記得此事。
“那次旅行我記得清清楚楚,你說的細節也都對,”父親對她說,“但那至少是你出生前五年的事。”
三天後,氣球探險隊回到了出發的港口。被整整一夜暴風雨摧殘得狼狽不堪的他們像英雄一般受到歡迎。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自然也淹沒在人羣中,他從費爾明娜·達薩臉上辨出了驚恐的痕跡。但當天下午,他又在同樣由她丈夫贊助的自行車展覽上見到了她,此時的她已沒有一絲倦容。她騎着一輛與衆不同的腳踏車,但那更像是一件馬戲團道具,前輪很高,後輪卻小得出奇,看上去幾乎難以支撐,而她就坐在前輪上,穿一條鑲紅花邊的燈籠短褲,這讓很多上了年紀的太太們議論紛紛,也讓紳士們有些不知所措,但對她的車技,人人都由衷歎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