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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幕,和這許多年來的許多幕一樣,總會在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面對命運的緊要關頭時突然出現在他眼前,然後又突然消失,在他心裏留下焦急渴望的種子。它們標記着他人生的軌跡,因爲他甚少從自己身上體會到時間的殘酷,卻能在每一次見到費爾明娜·達薩時,從她身上難以察覺的細微變化中感受到這一點。
一天晚上,他走進堂桑丘這家殖民時期的高級餐廳,像往常一樣找了個偏僻角落坐下來。他每次來這裏都只是獨自坐上一會兒,簡單喫些茶點。突然,他在餐廳盡頭的大鏡子中看到了費爾明娜·達薩。她和丈夫以及另外兩對夫婦坐在一張餐桌邊,從他這個角度正好能在鏡中欣賞她那迷人的風姿。她舉止自如,優雅地與衆人交談,笑聲就像煙火一樣,在晶瑩的大吊燈下,她的美更加光彩奪目:愛麗絲再次走人了鏡中。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屏息凝神,盡情地觀察她,看她喫東西,看她抿了一小口酒,看她同第四代堂桑丘打趣。他坐在自己孤獨的桌子前,和她共度她人生的片刻。在這一個多小時裏,他悄悄地在她貼身的禁區周圍走來走去,之後他又喝了四杯咖啡消磨時光,直到看見她與那羣人一起步出餐廳。他們走過時,離他是那樣的近,他甚至能從衆女眷身上散發的香氣中識別出她的味道。
從那晚起,將近一年的時間,他一直纏着那家餐廳的主人,願意付出任何代價——金錢或者人情,又或者這位店主一生最想得到的東西——只求他把那面鏡子賣給自已。可這並非易事,因爲老堂桑丘相信傳說中的故事——這個出自威尼斯工匠之手的精美雕花鏡框原是一對,另外那件曾屬於瑪利亞·安託瓦內特,現已沒了蹤跡:它們是一對舉世無雙的珍寶。但最終,他還是讓步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把鏡子掛到了自己家中,卻並不是因爲那鏡框的精雕細琢,而是因爲鏡子裏的那片天地,他愛戀的形象曾在那裏佔據了兩個小時之久。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每次見到費爾明娜·達薩時,她幾乎總挽着丈夫的手臂,兩人完美和諧地徜徉在只屬於他們自己的天地之間,像暹羅貓那樣驚人地靈活自如。唯有在同他打招呼時,夫妻倆才表現出分歧。的確,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同他握手時親切熱情,有時甚至會拍拍他的肩膀。而她則相反,對他僅限於彬彬有禮,不帶絲毫個人情感,從未流露出任何細微的表情能讓他隱約感到她尚記得自己年輕時曾與他相識。他們生活在兩個背道而馳的世界裏。每當他竭力想要縮短他們之間的距離時,她絕不會向前邁進一步,而是步步都朝着相反的方向。直到很長時間以後,他才斗膽設想,那種冷漠也許不過是抵抗恐懼的保護殼。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是在當地船廠所造的第一艘內河船的命名儀式上突然想到這一點的,那也是他第一次作爲CFC的首席副董事長,代表萊昂十二叔叔出席正式場合。這一巧合賦予了這次活動某種特殊的莊嚴意義。凡本城中稍有頭臉的人物都來了。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在輪船的主廳忙着接待來賓,那裏還散發着一股新刷的油漆和熔化的瀝青味。這時,碼頭上突然爆發一陣雷鳴般的掌聲,樂隊奏起了凱旋曲。他不得不控制住幾乎與他的年紀一樣老邁的顫抖,因爲他看見自己朝思暮想的美人挽着丈夫的手臂,從身穿制服的儀仗隊中間徐徐走來,渾身散發着成熟的風釆,如舊時的王后一般。人們從窗口撒下暴風雨般的綵帶和花瓣,兩人則揮手回應人們的歡呼。她是如此炫目,從腳上精緻的高跟鞋,到頸上的狐尾圍脖,再到頭上的鐘形帽,全身上下都閃耀着屬於皇室的金色,在人羣中顯得格外出挑。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和省府要員一起在艦橋上迎候他們,周圍響着震耳欲聾的音樂聲和鞭炮聲,輪船鳴了三聲渾厚的汽笛,將碼頭籠罩在蒸汽之中。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以其特有的瀟灑風度,向列隊接待的人一一致意,令每個人都覺得他對自己親切有加:首先是身着華麗制服的船長,接着是大主教,省長夫婦,市長夫婦,然後是一位剛到任的來自安第斯地區的要塞長官。在政府要員之後就是身着黑色呢子禮服的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置身於如此衆多的顯赫人士當中,他幾乎微不足道。費爾明娜向要塞長官問好後,面對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伸過來的手似乎遲疑了一下。長官預備爲他們引見,就問她是否與他相識。她既沒有說“不”,也沒有說“是”,只是帶着一個淺淺的微笑把手伸給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這種情景過去出現過兩次,今後也一定會再次出現,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一向將其視爲費爾明娜·達薩個性的表現。但就在那天下午,他發揮了無邊的想象力,問自己這種殘酷的冷漠會不會是一種掩飾,底下隱藏的其實是一場愛情的風暴?
僅僅是這樣一個設想便使他舊夢復甦。他又開始在費爾明娜·達薩的別墅周圍徘徊,懷着多年以前盤桓在福音花園時同樣的渴望。但他心裏盤算的並非是讓她看見自己,而只是想看看她,知道她還活在這個世界上。可如今他要讓自己不被人察覺是很困難的。拉曼加區坐落在一個半荒涼的小島上,一條綠色的運河把它同老城隔開。那裏到處都是椰樹叢,是殖民時期戀人們星期日的藏身之所。近幾年,西班牙人建的老石橋已被拆除,新建了一座混合材料的水泥橋,上面還裝了球形電燈,以便騾子軌道車通過。起初,拉曼加區的居民不得不忍受設計不周帶來的折磨,睡在本市的第一座發電站旁邊,那隆隆的震動聲就好像地震在持續不斷地爆發。就連調動了所有關係的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也無法讓它搬到不擾人的地方去。直到他那已被證明的和全能上帝之間的同謀關係出面調停,才讓事情轉向他的一邊。一天晚上,電站的鍋爐爆炸,烕力驚人,竟從一座座新建的房屋上空飛了過去,在空中穿過半座城市,最終摧毀了古老的樂善好施者聖胡利安修道院的迴廊。儘管那座破舊的建築在本年初已被廢棄,但鍋爐還是造成了四人死亡,他們是那天晚上從當地監獄裏逃出來的犯人,當時正躲在修道院的小教堂裏。
那片寧靜的郊區曾有着美妙的愛情傳統,但自從它變成奢華的住宅區,對受阻的愛情就不那麼適宜了。大街上,夏天塵土飛揚,冬天到處泥濘,整年都冷冷清清。稀稀落落的房子淹沒在樹木繁茂的花園之後,過去那種伸出屋外的舊式陽臺變成了鑲嵌工藝的露臺,彷彿故意要跟偷情的戀人過不去似的。所幸那個時期流行起午後租馬車出遊,用的是改裝的單匹馬拉的老式敞篷車,遊覽終點往往是一塊高地,從那裏可以欣賞十月絢麗的晚霞,比從燈塔上觀看還要愜意,還可以看到悄悄游過來窺探神學院海灘的鱉魚,而每星期四,白色的遠洋巨輪從海港運河通過,幾乎觸手可及。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在辦公室忙碌一天後,總會租上一輛馬車,但從不像人們在炎熱的季節所做的那樣折起車篷,而是始終獨自躲在座位深處,藏在別人看不到的陰影裏,而且爲了不讓車伕胡亂猜測,總是命令他駛向意想不到的地方。事實上,他在途中唯一感興趣的,只有那幢掩映在枝繁葉茂的香蕉樹和芒果樹之間的粉紅色大理石帕特農神廟,它彷彿是路易斯安那州棉花種植園的田園別墅走了樣的複製品。費爾明娜·達薩的孩子們每天快到五點時回家。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看着他們乘着自家馬車歸來,之後又看着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例行出診。然而,他在那裏轉悠了將近一年,卻沒能看見半點自己渴望的徵兆。
一天下午,儘管六月的第一場破壞性大雨傾盆而下,但他仍然堅持這種獨自出行的習慣。馬在泥濘中滑了一下,跌倒在地。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驚恐地發現自己正好處在費爾明娜·達薩家別墅的門前,他顧不上這種驚慌失措可能暴露自己,竟然懇求起車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