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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應該比我清楚!”她回答。
她什麼也沒有再說,把眼鏡從額頭上放下來,繼續補襪子。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明白,長久以來的焦慮就此結束了。與他預想的形式相反,這並不是一次心靈的地震,而只是平和的一擊。他感到如釋重負:“既然遲早都要發生,那麼晚來不如早到,反正芭芭拉·林奇小姐的幽靈早已進入這個家了。”
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是在四個月前認識她的,當時她正在仁愛醫院的門診候診。見到她的那一刻,他便知道一件無可挽回的事終於在自己的命運中發生了。她是個黑白混血姑娘,個子很高,儀態優雅,骨骼寬大,皮膚的顏色像蜜一樣,質地也像蜜一樣柔軟。那天早上,她穿着一身紅底白點的衣服,帽子也是同樣顏色,帽檐很寬,陰影一直遮到眼睛,看上去比任何人都更具性的蠱惑力。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干時是不接門診的,不過有空時常會進去提醒那些高年級的學生說,任何藥物都比不上一次正確的診斷。於是,他設法讓自己在這個不期而遇的混血女人接受檢查時在場,同時小心翼翼地不讓學生們覺得他的任何一個表情有什麼異常。他幾乎沒有看她,卻把有關她的信息一一記在心裏。那天下午,看完最後一個病人,他讓車伕從她問診時提供的地址前經過。她果然在那裏,正在露臺上乘涼。
那是一座典型的安的列斯式的房子,整體都漆成了黃色,連鋅皮屋頂也是黃色的,窗子是粗麻布的,門廊裏吊着一盆盆康乃馨和蕨類植物。房子坐落在濱海的馬拉·克利安薩沼澤區,建在木樁之上。屋檐下掛着個籠子,一隻黃鳥在裏面歌唱。對面人行道邊有所小學校,一擁而出的孩子們迫使車伕收緊了繮繩,以免讓馬受驚。很幸運,芭芭拉·林奇小姐剛好在這個時候認出了醫生。她用老友的手勢向他打招呼,邀他進去喝一杯咖啡,等紛亂的人羣過去之後再走。他一反平日不喝咖啡的習慣,高興地一邊喝一邊聽她介紹自己。那是自那天早上以來他唯一感興趣的事,也是之後幾個月裏佔據他全部注意力、擾得他片刻不得安寧的事。剛結婚時,曾有個朋友當着他妻子的面對他說,他遲早會遭遇一段瘋狂的激情,使他們婚姻的穩固受到威脅。而當時他自認爲十分了解自己,對內心堅實的道德根基也把握十足,對此預言只付之一笑。現在倒好:他果真處在了這樣的境地。
芭芭拉·林奇小姐是一位神學博士,是受人尊敬的新教牧師約拿坦林奇的獨生女。這位牧師又黑又瘦,經常騎着一頭騾子到海濱沼澤區的貧窮村落去宣講衆多上帝中的某一位的福音,而在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看來,與他的上帝相比,其他這許多位上帝在書寫時只能用小寫。芭芭拉·林奇講得一口流利的卡斯蒂利亞語,句法偶爾不通,但這種小小的磕絆反而令她別具韻味。到十二月,她就年滿二十八歲了,不久前,她剛同另一位牧師——他父親的學生——離了婚。她和他一起度過了兩年糟糕的婚姻生活,因此再沒有一點兒想重蹈覆轍的願望。她說:“我只愛我的小黃鳥。”但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太過嚴肅,竟沒有聽出她的弦外之音。相反,他迷茫地問自己是否這所有的便利條件都是上帝的一個圈套,爲的是以後連本帶利地向他討還,但隨即他又把這個想法從頭腦裏清除出去,認爲這純粹是自己在困惑之中的胡思亂想。
就要告別時,他偶然提起了上午的檢查,他知道,對於病人來說,沒有什麼比談論病情更讓他們感興趣的了。說起自己的病,她滔滔不絕,於是,他答應第二天下午四點再到這裏來,給她做一次更爲詳細的檢查。她嚇了一跳,因爲她知道像他這個級別的醫生遠遠超過她的支付能力。但他請她放心:“幹我們這個行當的,向來都是設法讓富人爲窮人付賬的。”說完,他在自己的袖珍記事本上記下:芭芭拉·林奇小姐,馬拉·克利安薩沼澤區,星期六,下午四時。幾個月後,費爾明娜·達薩將會讀到這頁記錄,其中還有再詳細不過的診斷細節和處方,以及病情的發展。這個名字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突然覺得,這可能是新奧爾良水果船上那些行爲放蕩的女藝術家中的一個,可地址又讓她想到應該是個牙買加人,那麼,就是個黑女人了,於是她毫不猶豫地排除了她的嫌疑,認爲她不可能是丈夫喜歡的類型。
星期六,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提前十分鐘前來赴約,林奇小姐尚未穿好衣服準備迎接他。自從在巴黎參加某場口試以來,他再沒有如此緊張過。林奇小姐躺在麻布牀上,穿着一件柔軟的絲綢襯衣,美到了極致。她渾身上下都豐滿而結實:美人魚般的大腿,彷彿經文火炙烤的皮膚,驚豔的乳房,以及一口潔白完美的牙齒,整個身體都散發出健康的氣息,也就是費爾明娜·達薩在丈夫衣服上嗅到的那種氣味。林奇小姐去看門診是因爲一點小毛病,她詼諧地稱之爲“彎彎曲曲的腹痛”,可烏爾比諾醫生認爲這是非同小可的症狀,因而,他觸摸了她各個內臟器官所在的位置,與其說是認真仔細,不如說是別有用心。這樣做時,他竟然漸漸忘了自己的醫術,驚訝地發現這個天生尤物的內臟與她的外表一樣美麗。他完全沉浸在愉悅的撫摸中,已不再是加勒比沿岸最優秀的醫生,而成了上帝創造的一個被本能折磨得神志混亂的可憐男人。在他嚴肅的職業生涯中,僅僅發生過一次類似的事情,而那一天他蒙受了奇恥大辱,因爲憤怒的女病人一把推開他的手,在牀上坐了起來,對他說:“您想要的事情可以發生,但絕不能通過這種方式。”林奇小姐則恰恰相反,她完全聽任他的擺佈。當她毫不懷疑醫生心裏所想已不再是科學時,便說道:
“我原以爲這是倫理道德所不允許的。”
他大汗淋漓,就像穿着衣服從池塘裏爬出來似的。他用毛巾擦了擦手和臉。
“倫理道德,”他說,“它把我們醫生都想象成了木頭。”她感激地向他伸過一隻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