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姜小沫惹禍中 (第1/4頁)
天下霸唱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姜十五忙着到處跑場子,顧不上管孩子,姜家老太爺和大鴨梨則是捨不得管,往飯鍋裏撒尿都不帶說的。一轉眼,老薑家的姜小沫已經到了“半大小子喫死老子”的歲數,仍不認頭唸書,大鴨梨天天給他歸置好了送出門,這小子看似聽話,半路上把娘給帶的燒餅餜子一喫,書包扔到學房,扭頭就出去淘了,糾集了一夥跟着他胡打亂鬧的小哥們兒,到處惹是生非,變戲法的玩蛤蟆——耍活寶!
在一個三伏天的晌午,驕陽似火,曬得樹葉卷疙瘩,學房裏歇伏放假。姜小沫一覺起來,睡得滿頭大汗,大鴨梨也把晌午飯預備得了,烙的蔥油餅,炸了一大盤子河蝦,熬的綠豆小米稀飯,又拍了兩條黃瓜,拌上蒜泥麻醬。這小子正是喫長飯的年紀,睜開眼先喊餓,連炕都沒下,抄起來就喫上了。姜老太爺叼着菸袋,一邊看着一邊誇:“瞅瞅!瞅咱孩子喫得多香!來,寶貝兒,把那炸蝦米全倒捲餅裏,大口吃!”眼見着笸籮裏一摞大餅去了一多半,姜小沫又端起粥碗溜了溜縫兒,他是兩頓並一頓,肚子撐得滾圓。喫完飯出去消食,帶着他的幾個小兄弟,光着脊樑、舉着抄網逮蜻蜓。尋常的不逮,專挑稀罕的下手,什麼大老青、黑老婆兒、紅辣椒、灰鬼兒、軲轆錢兒,這樣的大蜻蜓一個賽一個賊乎,把姜小沫這夥孩子累得夠嗆。最後跑不動了,就圍坐在道邊一棵大樹下神吹海侃,這個說青龍潭裏捉過鱉,那個說皇姑墳上睡過覺,一個比一個膽大。正吹到興頭上,忽聽一陣馬掛鑾鈴之聲,“丁零當啷”由遠而近。幾個壞小子抻着脖子一看,路上駛來一輛大車,由一匹轅馬、兩匹套馬拖拽,車上裝着滿滿當當的窖冰。
再早的冰窖都是官窖,到了伏天,只有皇宮大內用得上冰塊,老百姓即便捨得花這個錢,也沒地方買去,近幾年纔剛有民辦的冰窖。天津衛水系繁多,做貯冰生意的不少,就屬東南角“冰窖趙家”規模最大,離姜十五他們家不遠。天寒地凍之時,僱人在海河的冰面上鑿出一塊塊一尺來長、兩尺來寬的冰磚,用撓鉤子拽到岸邊,這個活兒白天干不了,非得趁着夜裏最冷的時候,拉冰的苦大力裹着破棉襖、穿着釘子鞋、揹着粗麻繩、拿着冰扦子,弓着身子彎着腰,在河面上一趟趟地拖拽冰磚,又累又冷還掙不了幾個錢,實打實的“窩頭買賣”。冰磚碼放到冰窖裏,當中用草簾子隔開,外頭再蓋上幾層草簾子,把冰窖封嚴實了,這冰就化不了。天熱的時候,有的是買冰的,鮮貨鋪、肉鋪、水產鋪、魚市,還有開飯館的,都得用冰塊保鮮;大戶人家的宅門也要給室內降溫,或者做些個冰鎮飲品什麼的。運送窖冰離不開馬車,一般的小馬車都不行,拉不了多少,至少得用三轅四套的大車,車身、車轅、車軸、車軲轆一水兒的黃楊木,軲轆外邊包着鐵皮。運冰的行當稱爲“冰車行”,類似於腳行,各有各的地盤、路線,行裏也分成總頭、二頭、三頭和小頭,都是在籤兒的,外人休想涉足。
姜小沫他們見了冰車,頓時雙眼放光。擱在以往那個年頭,老百姓家的孩子能買上一小碗雪花酪,或是冰鎮酸梅湯,那就算解饞了。炎炎似火的烈日底下,整整一大車冰磚送到眼前,這不是想喫冰下雹子嗎?
看見馬車正要拐彎,姜小沫立刻抖擻精神,“騰”的一下躥將起來,單手叉着腰,扯開嗓門高叫一聲:“誰是我的兒啊?”車把式恰好揮着鞭子吆喝牲口:“喔,喔喔喔——”小哥兒幾個捧腹大笑,吹着口哨起着哄:“趕馬車,笑嘻嘻,拿着鞭子捅馬屁。馬驚了,車翻了,趕車的脖子軋彎了。”嬉笑聲中紛紛撿起磚頭瓦塊,追在拉冰的馬車後頭,去砸綁在大車後槽板上的冰塊。
咱再說這位趕大車的把式,成天趕着馬車運窖冰,見慣了一幫一夥的小毛孩子偷偷摸摸跟在大車後頭砸冰喫,在他看來這都沒什麼,街面上嘎雜子琉璃球的搗蛋孩子太多了,根本管不過來,頂多揮着馬鞭子嚇唬嚇唬。然而今天的情形不對,只見那個身量最高的大孩子,居然一個箭步跳上馬車後槽,試圖把一整塊冰坨子推下馬車。車把式心中暗恨:“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你們砸個一星半點的冰渣子我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這不成明搶了嗎?”他也不含糊,半轉過身來,一抖手中的馬鞭子,“啪”的一聲脆響,鞭梢不偏不倚,狠狠抽在了姜小沫耳根子上,登時抽出一道大血檁子。老年間,趕馬車的把式也分個三六九等,沒有那三鞭子的本事,如何降得住大牲口?首先來說,車把式手上的鞭子有講究,這一鞭子甩出去響不響、脆不脆、準不準,全靠那一根細細的鞭梢兒。凡是資格老的車把式,手裏大都存着一塊巴掌大的牛皮,取自牛屁股上最有韌性的一小塊,以備更換鞭梢。用這樣的馬鞭子,能把大牲口打得服服帖帖的。其次看他馬鞭子上掛了多少紅纓,頭等把式纔敢掛三根紅纓子,此乃約定俗成的規矩。合該讓不知天高地厚的姜小沫趕上了,這掛大車的車把式,手中揮動的馬鞭子上就掛着三根紅纓,一鞭子抽下去既狠且準、又響又脆。姜小沫只覺耳朵邊打了個炸雷似的,腦子裏“嗡”的一下,緊跟着半張臉火辣辣一陣刺痛,大冰塊立馬撒手了,正砸到自己腳面上。這一下疼得他一個趔趄,險些從大馬車上摔下來。
車把式抽了他一鞭子仍不解恨,故意使壞,大聲吆喝着“駕——駕駕——”,那幾匹高頭大馬翻蹄亮掌,帶動冰車突然向前疾馳,登時把姜小沫從大車上顛了下去。姜小沫也是個要臉要面兒的半大小夥子了,耳根子上捱了一鞭子,腳面上砸了一冰坨子,又摔了個嘴啃泥,疼成什麼樣先顧不上,被同伴們一場鬨笑,臉上可掛不住了,心裏頭千般的不服、萬般的不忿,從小到大可沒喫過這個虧!眼瞅着馬車快跑遠了,而那個車把式竟還轉過頭來,衝着他一臉幸災樂禍地訕笑,不由得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伸手摘下揹着的彈弓,扣上一粒石子兒,扯滿了竹片硬弦單眼瞄準,緊接着後把一鬆,前把翻腕,只聽“嗖”的一聲,石子兒激射而出。
以前說的彈弓,近似於小號弓箭,只不過射出去的不是鵰翎箭,而是泥丸或石子兒。在外胡打亂鬧的渾小子們,手裏有一把打鳥兒的彈弓,並不是什麼稀罕事,而且手頭有準兒,即使做不到百發百中,差不多也能指哪兒打哪兒。姜小沫恨的是車把式,這顆飛子兒也是奔着他後腦勺去的。合該要出亂子,那個車把式正回頭衝着他壞笑,看見彈弓子打過來了,本能地低頭躲避,這一下卻把轅馬的馬屁股讓了出來。說時遲那時快,一顆頂尖帶棱的石頭子兒,“啪”的一下打中了馬屁股。正所謂“好馬不讓打”,那本是一匹駕轅的烈馬,屁股蛋子上一陣鑽心的疼痛,驚得這匹棗紅色的高頭大馬雙眼通紅、鼻孔僨張、馬鬃聳立,立起前蹄一聲嘶鳴,隨即發狂一般,帶着兩匹套馬和一大車窖冰橫衝直撞。三馬駕轅的鐵軲轆大車,又拉着滿滿當當一車窖冰,衝起來那還了得?真可以說是碰上死挨着亡,路人嚇得大呼小叫,連滾帶爬地往兩旁躲閃,唯恐被馬車撞着。
人怕橫的、馬怕蹦的,車把式本領再高,他也降不住發狂的驚馬,又不捨得棄車而逃,只能緊緊攥着馬繮繩,使勁拽馬籠頭,高聲呼喊行人避讓。正當此時,有一個壯漢挺身而出,搖搖晃晃攔在道路當中。這位爺是本地一個“無樂憂”,諢號“丁大頭”。什麼叫“無樂憂”呢?簡單地說,就是沒有混混兒的骨頭,卻擺着混混兒的架勢,偌大的天津衛招不下他,開口殺七個閉口宰八個,實際上連耗子也沒踩死過一隻。丁大頭正是如此,早年間當過綠營大頭兵,沒什麼手藝,也沒個營生,仗着身大力不虧,大粗胳膊大粗腿,肩膀子跟接出來一塊似的,如若橫着走道,能堵住半條衚衕,隔三岔五給人扛個大包、卸個大車,或在水會充個救火的“武善”,反正專幹苦大力的活兒,爲人熱心腸,到處裝老的、充熟的。老天津衛耍人兒的大多在身上描龍刺鳳,以此彰顯自己豪橫。丁大頭也不含糊,他覺得鍾馗生得豹頭環眼、鐵面虯鬢,頭頂帽翅,身穿官袍,手提寶劍,鎮得住鬼,避得了邪,便託人在自己胸前刺個整身的鐘馗。怎知剛紮下頭一針,就疼得他直叫喚,最後勉勉強強刺出一個底框,針眼兒裏面也沒塗墨,乍一看像鍾馗,仔細看倒像九品芝麻官。他倒不在乎,照樣袒胸露腹四處招搖。平時最愛往雜耍場子扎,跟藝人們混得廝熟,交朋好友,倒也有幾分外面兒。姜十五曾跟他拜過把子,素以盟兄盟弟相稱,去外地搭臺挑班總帶着他,幫忙搬個東西什麼的,萬一遇上搗亂的地痞無賴,還能讓這位爺出頭抵擋一陣,論起來姜小沫得管他叫“大爺”。
丁大頭有倆閒錢就去喝酒,他這個酒量,不喝正好,一喝準多。頭晌午卸完一車石料,拿着工錢去到街邊的包子鋪,二兩小燒、八兩三鮮包子下了肚,腳底下踩着棉花套子走出來,正在酒壯人膽的裉節兒上,撞見驚馬在路上狂奔。丁大頭酒蟲子上腦,一個人拜把子——不知道自己行老幾了,藉着酒勁兒挒下小褂,跳到馬路中間一拍胸口,刺在胸前的半個鍾馗跟着草包肚子一齊顫悠,口中高聲叫喊:“都你媽躲一邊兒去!今天給你們賣一把,讓你們看看我丁大頭怎麼攔驚馬!”話音未落,馬車已然衝至近前。丁大頭擺了個架勢,腳下扎穩馬步,伸雙手去拽轅馬的籠頭,他想得挺好,但是狂奔的驚馬豈容別人來抓它的籠頭?馬頭往旁邊一甩,丁大頭的手就抓空了,整個人被驚馬撞得橫飛出去,在衆目睽睽下來了一個倒栽蔥,當時就背過氣去了。多虧這是一條土路,頭天又下了一陣雨,路面挺暄騰,纔不至於把腦漿子摔出來,真可以說是“窩頭翻跟頭——有多大眼現多大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