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姜小沫憋寶上 (第2/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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甭看姜小沫是頭一次上買賣,到底是門裏出身的孩子,以往跟着爹孃燻得透透的,雖說錘鍊的不夠,開了口卻也是有板有眼、有急有緩,緩起來行腔婉轉,聽的是個滋味兒,急的時候趕板垛字,要的是個利索,且聲情並茂,按照行里人講話叫“手上臉上都有買賣”。在大街上聽玩意兒不比戲曲園子,即便有個崩瓜掉字兒、滾口倒音的也沒人在乎。本以爲能掙幾個錢喫飯了,怎知口外的雜耍場子地方曠人也雜,旁邊還挨着驢馬市,人喊馬嘶、喧鬧嘈雜,賣藝的手裏沒有響器,單憑肉嗓子幹拉,忙活半天也黏不上圓子。他硬着頭皮又說了幾句生意口,插科打諢、逗笑取樂兒,好不容易圍上仨倆看熱鬧的,旁邊跤場子裏的銅鑼就響了,幾個五大三粗的蒙古漢子,身穿跤衣、足蹬馬靴,脖子上套着五顏六色的江嘎,晃着膀子在白灰圈裏來回一跳,立刻把人引了過去。
接下來幾天也是如此,姜小沫跟前剛一圍上人,旁邊不是有敲鑼的就是有打鼓的,再不然來倆打架的,磚頭土塊漫天亂飛。他自己也明白,一天兩天是巧了,三天四天是寸了,接連五六天有人來攪生意,必然是有意爲之。可也難怪,沒給本地的會頭使錢送禮,肯定站不住腳。規矩是這麼個規矩,但是姜小沫連個窩頭都買不起,哪兒有錢孝敬會頭?他心裏越想越窩火:“我又沒打算發多大的財,無非是在此地混口飯喫,同爲跑江湖的苦命人,人不親藝還親呢,睜一眼閉一眼不就得了嗎?合着看我喫飯你們難受,非得讓我餓死纔行?”
到最後實在沒轍了,姜小沫憋出個損招,仗着從小聽爹孃唸叨行走江湖的門道,識得三相公二少爺,又在魚市上混過鍋伙,索性把心一橫,就憑這兩件傍身的“本事”,跑去攪和別的藝人做生意。只不過這小子也分得出眉眼高低,不敢招惹翻筋斗、拿大頂、耍中幡的,那些人胳膊根子太粗,抽上一個大耳刮子,說不定能把他脖子打斷了,只能在文生意裏找飯轍。東瞧西看盯上一個“彩立子”,說白了就是變戲法的,他擠在圍觀的人叢中,揣着手假裝看玩意兒。
變戲法這位長得黑不溜秋,塗着個白鼻子,那真叫皁白分明。在地上鋪了塊深紫色的舊毯子,旁邊擺着個三尺見方的破木頭箱子,開場先敲一通鑼,引得行人駐足觀瞧,帶着孩子的老太太小媳婦兒最愛看這個,所以圍觀的總是女多男少。變戲法的講究“說演變練”,“說”排在頭一位,嗓門也得豁亮:“各位叔叔大爺、嬸子大娘、長兄幼弟、三老四少,學徒我在江湖上有個小小的綽號叫‘宋醜子’,初來乍到貴寶地,承蒙各位捧場,學徒在這兒給您獻醜了!您看那位老太太問了,你長得就夠醜了,還獻什麼醜呢?您取笑了,長得醜不能當飯喫啊,我得靠玩意兒掙錢!不瞞您說,我是個變戲法兒的。這位嬸子又問了,你會變什麼呀?我怎麼說的,您今兒個來着了,天上飛的、地下跑的、河裏鳧的、草坑兒裏蹦躂的,長的短的、大的小的、黏的滑的、難捏的難拿的,沒有我不會變的。往小了說,什麼叫仙人摘豆、肚裏穿針、霸王卸甲、棒打金錢、破扇還原、紙變蛤蟆;往大了講,哪個叫瓶升三戟、五子奪魁、八仙過海、九龍顯聖、十二連橋、十三太保,只要您喜歡,點什麼我給您變什麼,王母娘娘的蟠桃都能摘下來。我也別光拿嘴對付,先變個小戲法,給您取個樂子……”說着話緊敲幾下銅鑼,口中唸唸有詞:“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要想戲法來,還得抓把土!”只見他往地上一蹲,把銅鑼放在旁邊,雙手上下翻飛,使了個仙人摘豆的小戲法,別看戲法不大,卻還是一個師父一個傳授,用的豆兒行話叫“苗子”,只能自己用自己的,別人的苗子你拿過來也變不了。宋醜子瞥見圍觀的人比剛纔多了不少,他又變了一手空壺取酒,然後直起身形,作着揖討賞:“老幾位,您看着高興了,變戲法的可還餓着肚子呢!正所謂‘城牆高萬丈,全憑朋友道兒’,有錢的您捧個錢場,沒錢的您捧個人場,倘若真有一時不便,出來沒帶着錢,那您也不是白看,站腳助威幫個人力,我一樣承您的情。如若非得走,那可是您的腿、我的嘴,別怪我嘴裏不乾淨!”這套話在江湖上叫“拴馬樁”,此時扭頭一走,他真在背後“媽媽姥姥”的連卷帶罵,即便沒有指名道姓,聽着可也彆扭。加之口北人淳厚,有臉皮薄的不好意思白看,就給他扔個仨倆的。宋醜子連聲稱謝,撿起錢來揣入懷中,順手掏出一把縫衣針,自言自語道:“眼看到晌午了,這幾個錢不夠喫飯的,我得先墊補兩口。”說完把縫衣針逐一放到嘴裏,又拿出幾根棉線,喫麪條似的吸溜進去,吧唧吧唧嘴,打了個飽嗝兒,然後又一根接一根地把棉線從嘴裏抻出來,一根棉線上穿着一根縫衣針,圍觀的嬸子大娘全看得目瞪口呆。變戲法的不怕近瞧,還得跟人家說明白了,讓人看清楚了再變,這才叫本事。
宋醜子變了幾個墊場的小戲法,行話叫“亮託”,一邊招攬生意,一邊撒目着容易上當受騙的“點子”,以便接下來多糊弄倆錢兒。眼瞅着看玩意兒的人越聚越多,擠得裏外三層,他亮出一手絕活,拿出個鹹菜罈子,翻過來調過去地給大夥看,罈子裏空空如也,嘴裏頭唸唸有詞:“您往南瞧往北看,一邊來了一位仙,南邊這位是韓湘子,北邊那位是呂洞賓,欸……戲法來了!”說着話伸手在罈子裏一抓,拎出一隻活蛤蟆,扔地上到處亂蹦,但見他念着口訣一隻只往外掏,一口氣從空罈子裏掏出十幾只蛤蟆,四面八方到處亂爬,有膽兒小的嬸子大娘,嚇得直往後躲。宋醜子掏完蛤蟆,用手一捂罈子口,說道:“那位問了,這裏頭還有啥?我跟您說,要啥有啥!老幾位給我捧捧場,我也賣賣力氣,再給您接着變。”正要放下罈子打錢,姜小沫突然衝進來,往地上一躺,嚷嚷道:“我說變戲法的,欺負爺們兒什麼也沒見過怎麼着,變蛤蟆叫什麼玩意兒?你變得了活人嗎?有本事你把你自己變罈子裏去給我瞧瞧,變得好少不了給你賞錢!”
宋醜子闖蕩江湖多年,能不明白這個嗎?這小子穿得比叫花子還破,肯定不是同行,一看這就是訛錢來的,可又不便明說,忍着怒氣抱拳道:“小兄弟,我們變戲法的賣藝不賣身,此乃祖師爺傳下的規矩,寧讓藝壓錢,不讓錢壓藝,不能說爲了幾個賞錢,就拿自己當玩意兒!”姜小沫翻身坐了起來,也衝他一拱手:“可敬可敬,小爺我成全你,我給你當個玩意兒,你把我變罈子裏去!”變戲法的下不來臺,揪着姜小沫罵道:“你個靠死扇的,敢來刨我的杵,信不信我揍你?”姜小沫不含糊,嘴裏回了一聲:“今天就是端你啃包來的,且看你如何發落!”說罷護住周身要害,任憑宋醜子怎麼揪也不起身,更不怕捱打,打死了是命短,打不死是造化。變戲法的宋醜子無可奈何,也不知是哪兒來的小叫花子,一口的江湖話,還是個滾刀肉,只得自認倒黴,把之前墊場子收的幾個銅錢扔給他,還不能讓看熱鬧的瞧出來,說幾句場面話:“我不跟你小叫花子一般見識,拿上錢趕緊滾!”
姜小沫見好就收,撿了錢擠出人羣,趕緊先把五臟廟祭了。把式場一帶有不少賣小喫的攤子,其中一個攤子看着像是賣抻條面的。抻成三尺來長的麪條,但是光抻不煮,也沒有湯鍋,抽出一根捲起來擀成餅,擱油鍋裏烙熟了,這叫一窩絲兒。他買了倆,狼吞虎嚥地喫下肚子,這東西便宜是便宜,不過油重鹽大,喫着還挺香。喫完一抹嘴角的油星子,心裏那叫一個得意,暗暗叫着自己的名字:“姜小沫啊姜小沫,今後你可有飯轍了!”從此在這個把式場待住了,單找好欺負的江湖藝人,訛完變戲法的,又去訛相面算卦的、賣野藥的、耍猴的、唱曲的,專幹揭鍋刨底的勾當,攪得人家做不成買賣。
跑江湖是爲了養家餬口,藝人們大多不願意跟一個小叫花子計較,怎奈這小子沒完沒了蹬鼻子上臉,一窩絲兒喫膩了想喫油渣餅,燜面喫膩了想喫羊肉包子,本來一天只訛一處生意,到後來半天攪和五六個買賣。江湖藝人來到一處,不能立刻做買賣,必須先拜碼頭,再拜同道,上下打點,問明瞭各種忌諱,方可撂地賣藝,該交的錢從不敢少交,辛苦一天也掙不了多少,還得讓一個小叫花子欺負,上哪兒說理去?您各位聖明,既然賣藝的交過了地頭錢,爲什麼不找人揍姜小沫呢?因爲替你出頭打人還得再給一份錢!跑江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就姜小沫訛錢不多,能忍則忍了。
一樣有不能忍的,那天有個說評書的在場子上撂地,說的是《袁了凡審鬼》:“話說大明萬曆年間,有一位縣令,姓袁名黃號了凡,滿腹經綸,爲官清廉,給老百姓辦了很多好事。有一天鄉官跑來衙門呈報,說打魚的從河中撈出一個石匣,狀如房屋,上刻脊瓦,下刻門窗,門上刻着花木,門旁刻着坐獸,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打不開。袁大人聽罷暗覺蹊蹺,親自去河邊查看石匣,剛來到近前,忽然颳起一陣怪風,好端端一個石匣子,‘咔嚓’一下裂成兩半。裏面僅有一張書箋,上寫‘欲知匣中事,唯有袁了凡,夜半三更時,河畔葦塘見’。袁了凡心底駭然,我到底是去還是不去呢?”這個道活可長可短,有頭沒尾,說書的指這個喫飯,免不了添油加醋,剛講到筋節之處,正待使足力氣賣個釦子,姜小沫擠在頭一排,抱着肩膀看了半天,單等到這個節骨眼兒上,張嘴就刨了底:“我替你說吧,去了,捉住一個淹死鬼,引出一樁冤案,替死鬼報了仇。”還問人家:“有你這麼說書的嗎,兜過來繞過去,半天沒一句正文,經師不名、學藝不高啊!咱爺們兒有錢去聽《水滸傳》,沒錢不聽白話蛋!”幾句話正戳在說書的肺管子上,心說這是打哪兒來的忤逆種,半大不小看着也是個人樣兒,怎麼他媽的不幹人事兒呢?氣得接不上詞兒。周圍那幾個聽書的哈哈一笑全散了,錢也沒給。說書的惱羞成怒,扯住姜小沫就打。姜小沫仍是耍光棍那一套,嬉皮笑臉地一擺手:“別忙,說你是空子你還不服,使活不靈,打人你都不會,打人也有打人的規矩,小爺我今天給你長長能耐!”說完抱着頭往地上一躺,縮成個元寶殼,隨便你拳打腳踢,捱上一下叫上一聲“好”。說書的怕惹官司,不敢真下死手,一打一鬧又耽誤掙錢,自不免忍氣吞聲,掏錢打發了這小子。
那個時候,跑江湖賣藝的人們大多投宿在“生意下處”,通常位於城外,不同於一般的客棧,只接待江湖人。店裏的掌櫃、夥計懂得江湖規矩。來的不是行里人,有閒房也說沒閒房;跑江湖的前來投店,報了蔓兒盤了道,沒閒房也能給你勻出個睡覺的地方。如若哪個江湖人做成了大買賣,做下榻生意的夥計們都可以沾點兒油水;杵門子沒開捱了餓,也能在店裏頭賒來幹餑餑、涼餅子。因爲姜小沫太招恨了,藝人們收了場子,回到住宿的下處,常聚在炭火盆前,合計着怎麼收拾這小子。姜小沫既混過鍋伙,又算半個“老合”,可是說到底,他的歲數還是太小,涉世不深,不懂得人心險惡。常言道“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跑江湖的金點先生,哪一個不是號稱“謀欺孔明,計壓張良”?真要說使上壞,對付個小叫花子還不是易如反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