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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克搓着手送她到了車門,這時搓着手道:“夫人,走好——不是我們不想盡力,只是……”他的話未完,就被裴紅欞“嗤”的一聲打斷。裴紅欞望向史克這樸實漢子的臉,終於壓抑不住自己的憤慨冷刺道:“只是什麼?江湖漢子,刀頭舔血,拼命鬥勇,以搏金銀,只要出來闖,就不要怕死。有誰像你們這樣,看着滿桌財物,孤兒寡母,卻還不肯接這一單生意?那還稱什麼漢子,道什麼英雄?你們這樣,爲武不足以稱勇,爲人不足以稱仁,你們……又算什麼男人!”她的目光冷冷地從史克的臉上劃過,她不要再看見這些人,她的足已踏上車門,就在車子要出長安悅大門那一刻,只聽身後傳來郎先生一聲呼喚:“且慢……”
一輛半舊的車就這麼走在長安東去的古道上。還是二炳載着裴紅欞母子,一輛輕車就這麼地出了長安城的東門,只是出城門五里後,就有一個漢子追上來坐在了車的右轅上,那是化了妝的史克,不久,又有兩匹馬跑了來會面,居然一個是化了妝的郎先生,另一個是長安悅三大鏢頭裏的“金錢豹”吳奔。三人碰面都沒有說話,想是事先就商量好了的,然後吳奔打前,一人一馬在前先跑了;然後是這輛裴紅欞母子坐的車,由史克押着;最後是郎先生遠遠吊在兩三里路的後面,慢慢地跟着。
這趟鏢郎先生與裴紅欞說好了的:他們不明接這一單鏢,只暗接。裴紅欞不得對外宣稱這趟鏢長安悅已經收保了。這鏢如護送到地頭,長安悅他們只收取六箱酬資中的四箱以爲押金,但這一路都要聽從他們安排,裴紅欞當場點頭。爲他們母子,長安悅居然出動了三大鏢頭中的兩位,甚至還拉上了郎先生自己,裴紅欞欣慰之餘,卻已明白敵勢之強,定然讓郎先生輩都難以預測。想到這兒,裴紅欞就覺一股寒氣直鍼砭到骨頭裏,但,她、不、怕。她不怕,漸暗的車廂中,她似又看見了亡夫的臉:肖御使一臉倔強地握着她的手說:“紅欞,如果咱們都不跟他們鬥,還有誰來鬥?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祿取於民,當報於民。我知道密宗東支自從杜不禪接手後就別有野心,內連當朝宰輔左僕射韓用,外交雁門關守將張住年,獻寵惑聽,誅戮異己,一旦坐大,不可收拾,我還怎麼能不管?我是要和他們鬥到底的,哪怕他們自稱東密的精擅刺殺的高手多如過江之鯽。我知道可能給家小惹來麻煩,但丈夫處世,天下爲公,如果這等事前縮頭自保,那咱們這一家老小苟活於這亂世,倒也沒什麼意思吧。”
裴紅欞望着幻覺中亡夫的臉,默默地說:“我明白,我會完成你的遺願的。”她想伸手抓住幻覺中丈夫瘦硬的手,可一握之下,什麼都空了。
車子正遇到一個坑,一顛之下,裴紅欞本不打算哭的眼中,一顆淚終於被顛了下來,淚雖少,但滾燙。裴紅欞在夫君死後還從沒有在人前哭過。她想起亡夫入殮的那一夜,是她遣走所有僕人,自己給他穿的衣。她先把衣服從他身上脫淨,看着那麼瘦那麼硬的身體,眼淚不由就一滴滴滴下,她都覺出那時她淚的燙,淚滴在肖愈錚赤裸的胸口,滴在他平坦的小腹,輕輕滾下,可是,暖不了他,暖不了他,愈錚的手還是涼了。其實,從那夜後,裴紅欞心裏就開始怕這黑暗,怕這種一個人的面對,怕想起這種沒有呼吸的相伴——那夜,她就是伴着一個熟悉的身體這麼沒有呼吸地走入黑暗……忽然裴紅欞覺出小稚在輕輕拉着她的衣角,裴紅欞連忙整容相待。
小稚稚氣地說:“媽媽,你哭了?”
裴紅欞在黑暗中苦笑了下,把小稚抱到膝上,想說她不是哭,只是在流淚。她撫了撫小稚細瘦的頸,那上面吊着一個小羊皮卷。孩子白,她把那羊皮卷掛在他瘦小的胸口時,他的皮膚與細嫩的羊皮似都要融成一色了,這讓她這當媽的看了心裏真疼。裴紅欞說:“媽沒哭,媽還要把你這點骨血和《肝膽錄》一起帶回蕭門呢。”
車子在暗夜中行走,二炳趕起牲口來就有點磕磕絆絆了。看不出,身爲鏢頭的史克倒是一個難得的好車把式,他接過鞭子,車行黑夜,居然走得平穩順暢。一路無話,眼見夜已三更,小稚都睡去了,裴紅欞也眼皮發重,忽然,車停了下來。車一停,小稚就醒了,他和母親都就着車簾縫向外望去,只見打前站的“金錢豹”吳奔正站在一棵樹下,他和史克在說着什麼。一會兒,後面馬蹄響,郎先生也趕上來了。小稚一路坐得乏了,難得停車,便把頭伸出車外,想下車看看走走。裴紅欞才說了一聲“慢慢地”,就聽見小稚已發出一聲尖叫,在這麼暗的夜,他的那一聲童聲格外尖厲,裴紅欞的心幾乎呼地一下跳了出來。她連忙也跳下車,就見小稚正呆在地面上,一隻手指指着前面,渾身顫抖,嘴裏嚇得說不出話來。
裴紅欞順着孩子所指望去,然後身上寒毛就不由一豎:只見那慘淡的月華下,有一棵樹——黑黝黝的,也不知是什麼樹。那樹三丈高的一根枯樹枝上,卻掛了一匹白馬!白馬已死,它的左右兩肋的肋骨血淋淋地被人張開,如傘狀地向左右支了起來,白森森地岔在月光下。月光下更清晰可見那匹馬的內臟。一陣風起,一股特別的血腥之味撲面而來,裴紅欞第一個動作就是抱住小稚的頭,不讓他再看,只聽她壓抑住自己的恐懼對孩子說:“別怕,小稚,別怕,這是夢,這只是夢。”可她知道這不是夢!小稚被嚇糊塗了,哭着哭着竟睡着了。裴紅欞把他放到車上,然後一個人走到空地。她又望了那馬一眼,信服自己斷然不怕。路邊正站着說話的郎先生三個,他們靜了一下,都似有些佩服地看了這個女人一眼。裴紅欞盡力平靜地問:“這是什麼意思?”
郎先生沉着臉:“意思是說,東密的五牲殺已經發動。這是‘馬剎’羅虎給我們護鏢的人第一個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