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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停了。天天看見長江,天天堅定自己,天天在人羣中擠來擠去,天天踩一鞋泥,天天找不到事作。林磊的志願依然很大,主張依然很堅決,只是沒有機會,一點沒有機會!他會氣餒,但是也不會快活。物質上的享受,因金錢的限制,不敢去試嘗;決定不到漢口去,免得看見那些令人羨慕的東西,又引起氣短與傷心,普通的勞作與事情,不屑於投效;精神上的安慰只仗着抱定主意,決不妥協。假若有機會得到大的事情作,既能施展懷抱,又能有物質的享受呢,頂好!能在精神上如願以償而身體受些苦處呢,也算不錯;若是隻白白受些苦,而遠志莫伸,那就不如閒着。雖然閒着也不好受,可是到底自己不至與難民同流,象狗似的去求碗飯喫。
買了些本刊物,當不落雨的時候,拿到蛇山上去讀。每讀過一篇文字,他便盡着自己所知道的去揣摸,去猜想,去批判。每讀過幾篇文字,他便就着每一篇的批判,把它們分劃出來:哪篇是哪一黨一系的主張,哪一篇與哪一篇是同聲相應,或異趣相攻。他自信獨具卓見,能看清大時代的思想鬥爭的門戶與旗號,從而自許爲戰士中的一員。這使他歡喜,驕傲;眼前那些剛由內地開出來的兵,各地流亡來的乞丐,都不值得一看;他幾乎忘了前線上冰天雪地裏還有多少萬正規軍隊與義勇軍,正在與敵人血肉相拚,也幾乎忘了自己的家鄉已被敵人燒成一片焦土;反之,他渺茫的覺得自己是在一間光暖的大廳中,坐在沙發上,吸着三炮臺菸捲,與一些年輕漂亮的男女,討論着革命理論與救亡大計:香暖,熱鬧,舒服而激烈。他幻想着自己已作了那羣青年的領袖,引導着他們漂漂亮亮的,精精神神的發表着談話,琢磨着字眼,每一個字都含着強烈的鬥爭力量,用一篇文字可以打倒多少政敵,掃蕩若干不正確的觀念。想到這裏,他不由的想起許多假想敵來,某人是某黨,某人是某派,都該用最毒辣的文字去斬伐。他的兩眼放了光。立起來,他用力的扯了扯西服的襟,挺起胸來,向左右顧盼。全城在他的眼中,他覺得山左山右不定藏着多少政匪與仇敵;屋頂上的炊煙彷彿是一些鬼氣,非立即掃清不可。
他這樣立在抱冰堂前或蛇山的背上,恍惚的想到他的英姿是值得刻個全身銅像,立在山上,永垂不朽——革命的烈士。可是,每逢一回到小旅館中,他的熱氣便沉落下去,所有的理論,主張,與立場,都不能使那間黑洞光明一點點。他好似忽然由天堂落到地獄中。這他才極難堪的覺到自己並沒有力量去克服任何困難,那真正逼着他來到此地受罪的,卻是日本,而不是什麼鬼影似的假想敵。到這時候,他才又想起在黃鶴樓頭所得到的感觸與激刺;合起全中國的力量去打日本彷彿纔是最好的辦法;內部的磨擦只是搗鬼。他想到了這個,可是不能深信,因爲實際上去戰爭與犧牲似乎離他太遠;他若這麼去努力,就有點象狗拿耗子,多管閒事。他是生在黨爭的時代,他的知識,志願,全由紙面上的鬥爭與虛榮而來。他的那身西服只宜坐在有暖氣管的屋子裏,他不能瞭解何謂“沙場”,何謂“流血”。他心中有“民衆”這一名詞,但是絕對不能與那把痰吐在地上的人們說過一句話。
他想安心寫些文章,投送到與他的主張相合的刊物去發表,每一篇文章,他決定好,必須是對他已讀過的某篇文字的攻擊或質問。把人家的文章割解開來,他不惜斷章取義的摘取一兩句話去拚死的責難,以便突破一點,而使敵軍全線崩潰。他一方面這樣拆割別人的文章,一方面盤算自己的寫法;費了許多工夫,可是總不易湊成一篇。他有些焦急,但是決定不自餒;越是難產才越見文藝的良心。
爲思索一詞一語,他有時候在街上去走好幾里路。街上一切的人與事,都象些霧氣,只足以遮障他的視線,而根本與他無關。正這樣喪膽遊魂的走着,遠遠的他看見個熟識的背影,頭髮齊齊的護着領子,脖兒長而挺脫,兩肩稍往裏抱着一些,而脊背並不往前探着,頂好看的細腰,一件藍色的短大衣的後襟在膝部左右晃動,下面露出長而鼓滿的腿肚兒。這後影的全部是溫柔,利落,自然,真純;使林磊忽然忘了他正思索着的一切,而給它配合上一張長而俊麗的臉,兩隻頂水靈的眼永遠欲罷不能的表情,不是微瞋便是淺笑;那小小的鼻子,緊緊的口,永遠輕巧可愛而又尊嚴可畏。他恨不能一步趕上前去,證明那張臉正和他所想起的一樣。而且多着一些他所未見過而可以想象到的表情:驚異,親切,眼中微溼,嘴脣輕顫,露出些光潤美麗的牙來,半晌無語……那個後影是不會錯的,那件藍色短大衣是不會錯的;他只須,必須,趕上前去,那張臉也必不會錯,而且必定給予他無限的安慰與同情。他是怎樣的孤寂悲苦呀!
可是他的腳不能輕快的往前挪。背影的旁邊還有另個背影:象寫意畫中的人物,未戴帽的頭只是個不甚圓的圈兒,下面極籠統的隨便的披着件臃腫的灰布棉衣。林磊一時想不出這個背影最恰當的象個什麼,他只覺得那是個布口袋,或沒有捆好的一個鋪蓋卷,倚靠着她,是她的致命的累贅。她居然和這個布袋靠得很近,緩緩的向前走!他不能趕上去,不能使布口袋與他分享着她的同情與美麗。他幻想着,假若他的臉若能倒長着,而看見了他,她必會把那件帶腿的行李棄下,而飛跑向他來。這既是決不會有的事,他的苦痛漸漸變爲輕蔑與殘酷:她並不是象他想象的那麼真純美妙。說不定,還許是因逃難而變成了妓女呢!不,她決不能作妓女!他後悔了。即使是個妓女,他也得去找她,從地獄中把她救拔出來。他在大學畢業,她剛唸完二年級的功課……看着那倆背景,他想起過去的甜美境界。兩年的同學,多少次的接觸,數不過來的小小的親密,——積成了一段永難消滅的心史。難道她的一切都是假的?爲什麼和個傷兵靠着肩?隨着她,看她到底往哪裏去!
馬路上迎面過來一隊女兵。只一眼,他收進多少純潔的臉,正氣的眼神,不體面的制服,短而努力前進的腿。她——他急忙把眼又放在那個背影上——莫非也是個女兵?他加快了腳步,已經快追上她,她和那個傷兵進了一座破廟,上臺階的時候,她攙起傷兵的左臂;右臂已失,怪不得象個沒捆好的什麼行李捲呢。破廟的門垛上掛着個木牌——××××傷兵醫院。
林磊一夜沒能睡好。那兩個背影似乎比什麼都更難分析,沒有詳密的分析,結論是萬難得到的。救亡圖存的大計,在他心中,是很容易想出來的;只要有一定的立場而思路清楚便會有好的言論與文章;大家都照着文章裏的指示去作,事情是簡單的。那兩個背影卻是極難猜透的謎。盡他所能的往好裏想:她捨去小姐的生活,去從軍,去當看護,有什麼意義呢?多少萬職業的士卒,都被打敗;多添一半個女兵,女護士,有什麼好處呢?女子真是頭腦簡單的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