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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照着鏡子,照得有來有去的,似乎很能欣賞他自己的美好。可是我看他特別。他是揹着陽光,所以臉的中部有點黑暗,因爲那塊十分的低窪。一看這點窪而暗的地方,我就趕緊向窗外看看,生怕是忽然陰了天。這位博士把那麼晴好的天氣都帶累得使人懷疑它了。這個人彆扭。
他似乎沒心聽我們倆說什麼,同時他又捨不得走開;非常地無聊,因爲無聊所以特別注意他自己。他讓我想到:這個人的穿洋服與生活着都是一種責任。
我不記得我們是正說什麼呢,他忽然轉過臉來,低窪的眼睛閉上了一小會兒,彷彿向心裏找點什麼。及至眼又睜開,他的嘴剛要笑就又改變了計劃,改爲微聲嘆了口氣,大概是表示他並沒在心中找到什麼。他的心裏也許完全是空的。“怎樣,博士?”老梅的口氣帶出來他確是對博士有點不敬重。
博士似乎沒感覺到這個。利用嘆氣的方便,他吹了一口:“噗!”彷彿天氣很熱似的。“犧牲太大了!”他說,把身子放在把椅子上,腳伸出很遠去。
“哈佛的博士,受這個洋罪,哎?”老梅一定是拿博士開心呢。
“真哪!”博士的語聲差不多是顫着:“真哪!一個人不該受這個罪!沒有女朋友,沒有電影看,”他停了會兒,好象再也想不起他還需要什麼——使我當時很納悶,於是總而言之來了一句:“什麼也沒有!”幸而他的眼是那樣窪,不然一定早已落下淚來;他千真萬確地是很難過。
“要是在美國?”老梅又幫了一句腔。
“真哪!哪怕是在上海呢:電影是好的,女朋友是多的,”他又止住了。
除了女人和電影,大概他心裏沒什麼了。我想。我試了他一句:“毛博士,北方的大戲好啊,倒可以看看。”他楞了半天才回答出來:“聽外國朋友說,中國戲野蠻!”
我們都沒了話。我有點坐不住了。待了半天,我建議去洗澡;城裏新開了一家澡堂,據說設備得很不錯。我本是約老梅去,但不能不招呼毛博士一聲,他既是在這兒,況且又那麼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