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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父母在家的時候,她只能隔着窗兒望我一望,或是設法在我走去的時節,和我笑一笑。這一次,她就象一個小貓遇上了個好玩的伴兒;我一向不曉得她“能”這樣的活潑。在一同往屋中走的工夫,她的肩捱上了我的。我們都才十七歲。我們都沒說什麼,可是四隻眼彼此告訴我們是欣喜到萬分。我最愛看她家壁上那張工筆百鳥朝鳳;這次,我的眼勻不出工夫來。我看着那雙小綠拖鞋;她往後收了收腳,連耳根兒都有點紅了;可是仍然笑着。我想問她的功課,沒問;想問新生的小貓有全白的沒有,沒問;心中的問題多了,只是口被一種什麼力量給封起來,我知道她也是如此,因爲看見她的白潤的脖兒直微微地動,似乎要將些不相干的言語嚥下去,而真值得一說的又不好意思說。
她在臨窗的一個小紅木凳上坐着,海棠花影在她半個臉上微動。有時候她微向窗外看看,大概是怕有人進來。及至看清了沒人,她臉上的花影都被歡悅給浸漬得紅豔了。她的兩手交換着輕輕地摸小凳的沿,顯着不耐煩,可是歡喜的不耐煩。最後,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極不願意而又不得不說地說,“走吧!”我自己已忘了自己,只看見,不是聽見,兩個什麼字由她的口中出來?可是在心的深處猜對那兩個字的意思,因爲我也有點那樣的關切。我的心不願動,我的腦知道非走不可。我的眼盯住了她的。她要低頭,還沒低下去,便又勇敢地抬起來,故意地,不怕地,羞而不肯羞地,迎着我的眼。直到不約而同地垂下頭去,又不約而同地抬起來,又那麼看。心似乎已碰着心。
我走,極慢的,她送我到簾外,眼上蒙了一層露水。我走到二門,回了回頭,她已趕到海棠花下。我象一個羽毛似的飄蕩出去。
以後,再沒有這種機會。
有一次,她家中落了,並不使人十分悲傷的喪事。在燈光下我和她說了兩句話。她穿着一身孝衣。手放在胸前,擺弄着孝衣的扣帶。站得離我很近,幾乎能彼此聽得見臉上熱力的激射,象雨後的禾穀那樣帶着聲兒生長。可是,只說了兩句極沒有意思的話——口與舌的一些動作:我們的心並沒管它們。
我們都二十二歲了,可是五四運動還沒降生呢。男女的交際還不是普通的事。我畢業後便作了小學的校長,平生最大的光榮,因爲她給了我一封賀信。信箋的末尾——印着一枝梅花——她注了一行:不要回信。我也就沒敢寫回信。可是我好象心中燃着一束火把,無所不盡其極地整頓學校。我拿辦好了學校作爲給她的回信;她也在我的夢中給我鼓着得勝的掌——那一對連腕也是玉的手!
提婚是不能想的事。許多許多無意識而有力量的阻礙,象個專以力氣自雄的惡虎,站在我們中間。
有一件足以自慰的,我那系在心上的耳朵始終沒聽到她的定婚消息。還有件比這更好的事,我兼任了一個平民學校的校長,她擔任着一點功課。我只希望能時時見到她,不求別的。她呢,她知道怎麼躲避我——已經是個二十多歲的大姑娘。她失去了十七八歲時的天真與活潑,可是增加了女子的尊嚴與神祕。
又過了二年,我上了南洋。到她家辭行的那天,她恰巧沒在家。
在外國的幾年中,我無從打聽她的消息。直接通信是不可能的。間接探問,又不好意思。只好在夢裏相會了。說也奇怪,我在夢中的女性永遠是“她”。夢境的不同使我有時悲泣,有時狂喜;戀的幻境裏也自有一種味道。她,在我的心中,還是十七歲時的樣子:小圓臉,眉眼清秀中帶着一點媚意。身量不高,處處都那麼柔軟,走路非常的輕巧。那一條長黑的髮辮,造成最動心的一個背影。我也記得她梳起頭來的樣兒,但是我總夢見那帶辮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