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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國後,自然先探聽她的一切。一切消息都象謠言,她已作了暗娼!
就是這種刺心的消息,也沒減少我的熱情;不,我反倒更想見她,更想幫助她。我到她家去。已不在那裏住,我只由牆外看見那株海棠樹的一部分。房子早已賣掉了。
到底我找到她了。她已剪了發,向後梳攏着,在項部有個大綠梳子。穿着一件粉紅長袍,袖子僅到肘部,那雙臂,已不是那麼活軟的了。臉上的粉很厚,腦門和眼角都有些褶子。可是她還笑得很好看,雖然一點活潑的氣象也沒有了。設若把粉和油都去掉,她大概最好也只象個產後的病婦。她始終沒正眼看我一次,雖然臉上並沒有羞愧的樣子,她也說也笑,只是心沒在話與笑中,好象完全應酬我。我試着探問她些問題與經濟狀況,她不大願意回答。她點着一支香菸,煙很靈通地從鼻孔出來,她把左膝放在右膝上,仰着頭看煙的升降變化,極無聊而又顯着剛強。我的眼溼了,她不會看不見我的淚,可是她沒有任何表示。她不住地看自己的手指甲,又輕輕地向後按頭髮,似乎她只是爲它們活着呢。提到家中的人,她什麼也沒告訴我。我只好走吧。臨出來的時候,我把住址告訴給她——深願她求我,或是命令我,作點事。她似乎根本沒往心裏聽,一笑,眼看看別處,沒有往外送我的意思。她以爲我是出去了,其實我是立在門口沒動,這麼着,她一回頭,我們對了眼光。只是那麼一擦似的她轉過頭去。
初戀是青春的第一朵花,不能隨便擲棄。我託人給她送了點錢去。留下了,並沒有回話。
朋友們看出我的悲苦來,眉頭是最會出賣人的。她們善意的給我介紹女友,慘笑地搖首是我的回答。我得等着她。初戀象幼年的寶貝永遠是最甜蜜的,不管那個寶貝是一個小布人,還是幾塊小石子。慢慢的,我開始和幾個最知己的朋友談論她,他們看在我的面上沒說她什麼,可是假裝鬧着玩似的暗刺我,他們看我太愚,也就是說她不配一戀。他們越這樣,我越頑固。是她打開了我的愛的園門,我得和她走到山窮水盡。憐比愛少着些味道,可是更多着些人情。不久,我託友人向她說明,我願意娶她。我自己沒膽量去。友人回來,帶回來她的幾聲狂笑。她沒說別的,只狂笑了一陣。她是笑誰?笑我的愚,很好,多情的人不是每每有些傻氣嗎?這足以使人得意。笑她自己,那只是因爲不好意思哭,過度的悲鬱使人狂笑。
愚癡給我些力量,我決定自己去見她。要說的話都詳細的編制好,演習了許多次,我告訴自己——只許勝,不許敗。她沒在家。又去了兩次,都沒見着。第四次去,屋門裏停着小小的一口薄棺材,裝着她。她是因打胎而死。一籃最鮮的玫瑰,瓣上帶着我心上的淚,放在她的靈前,結束了我的初戀,開始終生的虛空。爲什麼她落到這般光景?我不願再打聽。反正她在我心中永遠不死。
我正呆看着那小綠拖鞋,我覺得背後的幔帳動了一動。一回頭,帳子上繡的小蝴蝶在她的頭上飛動呢。她還是十七八歲時的模樣,還是那麼輕巧,象仙女飛降下來還沒十分立穩那樣立着。我往後退了一步,似乎是怕一往前湊就能把她嚇跑。這一退的工夫,她變了,變成二十多歲的樣子。她也往後退了,隨退隨着臉上加着皺紋。她狂笑起來。我坐在那個小牀上。剛坐下,我又起來了,撲過她去,極快;她在這極短的時間內,又變回十七歲時的樣子。在一秒鐘裏我看見她半生的變化,她象是不受時間的拘束。我坐在椅子上,她坐在我的懷中。我自己也恢復了十五六年前臉上的紅色,我覺得出。我們就這樣坐着,聽着彼此心血的潮蕩。不知有多麼久。最後,我找到聲音,脣貼着她的耳邊,問:“你獨自住在這裏?”
“我不住在這裏;我住在這兒,”她指着我的心說。
“始終你沒忘了我,那麼?”我握緊了她的手。“被別人吻的時候,我心中看着你!”
“可是你許別人吻你?”我並沒有一點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