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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在心裏,脣不會閒着;誰教你不來吻我呢?”
“我不是怕得罪你的父母嗎?不是我上了南洋嗎?”她點了點頭,“懼怕使你失去一切,隔離使愛的心慌了。”
她告訴了我,她死前的光景。在我出國的那一年,她的母親死去。她比較得自由了一些。出牆的花枝自會招來蜂蝶,有人便追求她。她還想念着我,可是肉體往往比愛少些忍耐力,愛的花不都是梅花。她接受了一個青年的愛,因爲他長得象我。他非常地愛她,可是她還忘不了我,肉體的獲得不就是愛的滿足,相似的容貌不能代替愛的真形。他疑心了,她承認了她的心是在南洋。他們倆斷絕了關係。這時候,她父親的財產全丟了。她非嫁人不可。她把自己賣給一個闊家公子,爲是供給她的父親。
“你不會去教學掙錢?”我問。
“我只能教小學,那點薪水還不夠父親買菸喫的!”
我們倆都楞起來。我是想:假使我那時候回來,以我的經濟能力說,能供給得起她的父親嗎?我還不是大睜白眼地看着她賣身?
“我把愛藏在心中,”她說,“拿肉體掙來的茶飯營養着它。我深恐肉體死了,愛便不存在,其實我是錯了;先不用說這個吧。他非常的妒忌,永遠跟着我,無論我是幹什麼。上哪兒去,他老隨着我。他找不出我的破綻來,可是覺得出我是不愛他。慢慢的,他由討厭變爲公開地辱罵我,甚至於打我,他逼得我沒法不承認我的心是另有所寄。忍無可忍也就顧不及飯碗問題了。他把我趕出來,連一件長衫也沒給我留。我呢,父親照樣和我要錢,我自己得喫得穿,而且我一向喫好的穿好的慣了。爲滿足肉體,還得利用肉體,身體是現成的本錢。凡給我錢的便買去我點筋肉的笑。我很會笑:我照着鏡子練習那迷人的笑。環境的不同使人作退一步想,這樣零賣,到是比終日叫那一個闊公子管着強一些。在街上,有多少人指着我的後影嘆氣,可是我到底是自由的,有時候我與些打扮得不漂亮的女子遇上,我也有些得意。我一共打過四次胎,但是創痛過去便又笑了。
“最初,我頗有一些名氣,因爲我既是作過富宅的玩物,又能識幾個字,新派舊派的人都願來照顧我。我沒工夫去思想,甚至於不想積蓄一點錢,我完全爲我的服裝香粉活着。今天的漂亮是今天的生活,明天自有明天管照着自己,身體的疲倦,只管眼前的刺激,不顧將來。不久,這種生活也不能維持了。父親的煙是無底的深坑。打胎需要化許多費用。以前不想剩錢;錢自然不會自己剩下。我連一點無聊的傲氣也不敢存了。我得極下賤地去找錢了,有時是明搶。有人指着我的後影嘆氣,我也回頭向他笑一笑了。打一次胎增加兩三歲。鏡子是不欺人的,我已老醜了。瘋狂足以補足衰老。我盡着肉體的所能伺候人們,不然,我沒有生意。我敝着門睡着,我是大家的,不是我自己的。一天二十四小時,什麼時間也可以買我的身體。我消失在慾海裏。在清醒的世界中我並不存在。我的手指算計着錢數。我不思想,只是盤算——怎能多進五毛錢。我不哭,哭不好看。只爲錢着急,不管我自己。”
她休息了一會兒,我的淚已滴溼她的衣襟。
“你回來了!”她繼續着說:“你也三十多了;我記得你是十七歲的小學生。你的眼已不是那年——多少年了?——看我那雙綠拖鞋的眼。可是,你,多少還是你自己,我,早已死了。你可以繼續作那初戀的夢,我已無夢可作。我始終一點也不懷疑,我知道你要是回來,必定要我。及至見着你,我自己已找不到我自己,拿什麼給你呢?你沒回來的時候,我永遠不拒絕,不論是對誰說,我是愛你;你回來了,我只好狂笑。單等我落到這樣,你纔回來,這不是有意戲弄人?假如你永遠不回來,我老有個南洋作我的夢景,你老有個我在你的心中,豈不很美?你偏偏回來了,而且回來這樣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