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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天空一片朦朧,陽光四散開來,但仍十分強烈,無處不在,就像古銅色的塵霧。我隨着奧芙格倫沿人行道輕快地走着。我倆是一對,前面是另外一對,街對面還有一對。從遠處看此番景象一定很不錯,有畫一般的效果,像牆紙飾帶上身着長裙、頭戴遮臉圓帽的荷蘭擠奶女工,又像一個擺滿做成小人形狀、身着當時流行服裝的陶瓷鹽瓶和胡椒瓶的架子,還像一羣天鵝或別的什麼東西,一成不變、千篇一律地重複自己,但仍不失優雅。此番景象可謂悅人眼目,尤其讓那些眼目安心,這本來就是做給他們看的。我們正前往祈禱集會,去向衆人展示我們多麼恭順、虔誠。
這裏看不到任何齒狀的蒲公英,草坪裏的雜草被除得一乾二淨。我巴望能看到幾棵,哪怕一棵也好,垃圾一樣胡亂長在那裏,目中無人地傲然挺立,難以除盡,一年四季都開着太陽一樣金黃色的小花。它是那樣明亮開朗,那樣平凡普通,不論對誰都一視同仁地燦爛盛開。過去我們會把它做成戒指、花冠或項鍊,手指上沾滿了蒲公英的苦汁。有時我會在女兒下巴上舉着一棵蒲公英問她:喜歡黃油嗎?低頭聞花時,她的鼻子上會沾上花粉(抑或是毛茛)。在蒲公英結籽的時候,我可以望見她在草坪上奔跑的身影,就在我前面那塊草坪上,二三歲大的小人,揮舞着手,像一團跳動的光,一束烈火,空氣中到處是飛揚的蒲公英,好似一個個小小的降落傘。用力吹,說說看是幾點。所有那些光陰就在夏日習習的涼風中隨之吹遠飄去了。雖然這就像用掰雛菊花瓣的辦法來測定自己是否被愛一樣。我們也常常玩這個遊戲。
到了檢查站,我們排隊等候過關。兩個兩個地列隊等候,像一所私立女校的女生外出散步,卻遠遠超過了預定時間沒有回來。多少年過去了,女孩們漸漸長大,一切變得面目全非,腿腳,身體,裙子,全都變得奇大無比。就像中了邪。我寧願相信這是一個童話故事。可它不是。我們兩個兩個地接受檢查,通過,然後繼續上路。
一會兒後我們向右拐,經過“百合”,往下朝河邊的方向走。我希望我們能走遠點,走到開闊的河岸邊,那裏有大橋飛架兩岸,也是過去我們經常躺着沐浴陽光的地方。沿着彎彎曲曲的寬闊河道再一直往下走,就到了海邊。到那裏幹嗎呢?拾貝殼,還可以懶散地躺在油亮光滑的鵝卵石上。
可我們不是去河邊,不可能看到沿路建築物上用藍色和金色鑲邊的白色小圓屋頂,樸實中不失俏麗。隊伍拐進了一座裝飾頗爲現代的高樓,門上懸掛着一面大旗,上面寫着“婦女祈禱集會,即日”的字樣。旗子蓋住了大樓先前的名字,這座樓是以某個被暗殺總統的名字命名的。紅色大字下面,是一行黑體小字,頭尾各畫有一隻帶翅膀的眼睛。那行字是:“上帝是救國之源。”門兩旁照例站着衛士,一邊兩位,共四位,雙臂貼緊身體兩側,目光正視前方。他們頭髮整整齊齊,一絲不亂,軍裝筆直挺括,年輕的面孔如石膏一般光滑,與商店裏的人體模型一樣幾可亂真。每個衛士的肩上都揹着一挺衝鋒槍,時刻準備着反擊他們認爲我們有可能在裏面進行的任何危險或顛覆活動。
祈禱集會將在大樓有頂的庭院裏舉行。那裏有一塊長方形的空地,屋頂是透明的。這不是全城範圍的祈禱集會,那通常在足球場舉行,這只是一個教區的活動。靠右邊,一排排木頭摺椅已經擺好,那是給高官顯貴的妻女們坐的,這些官員間並無太大差別。上面有混凝土欄杆的廊臺是給身份低微的女人坐的,包括馬大和穿着雜色條紋裙子的經濟太太。她們並沒有義務非參加祈禱集會不可,尤其是忙於家務或孩子還小更不必到場。儘管如此廊臺上還是坐滿了人。我想大家是把它視爲一項娛樂活動了,好比歌舞演出或馬戲表演。
一些夫人已經落座,她們穿着自己最好的繡花藍色長裙。當身着紅裙的我們兩個兩個走向相對她們的右側時,可以感到注視的目光齊刷刷地從那裏射過來。我們被盯着,被品頭論足,被小聲議論着,我們能感覺到,就像能感覺到小螞蟻爬在裸露的肌膚上。
這裏沒有椅子。我們的區域被一根紅絲線編織的繩子封鎖起來,就像過去電影院用來維持入場觀衆秩序的那種。這根繩子像畜欄或豬圈一樣把我們圈起,將我們與他人隔離、劃分開來,使他人不致被我們玷污。我們走進去,自覺熟練地一行行排開,在水泥地上跪下。
“到後面去,”奧芙格倫在我耳邊輕聲提醒,“那樣談話方便些。”俯首跪在地上時,我聽到竊竊低語聲悄然四起,好似高高的枯草叢裏小蟲爬行其間弄出的沙沙聲響:衆多的耳語聲響成一片。在這種地方,我們可以自由交換信息,一個挨一個傳過去。這樣不容易被他們盯上誰或聽到我們說什麼。何況他們肯定不希望在電視攝像機前中斷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