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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國家自殺日”的慶祝活動從未中斷,自從一九二○年以來,每年的一月三日都要舉行一番紀念活動,哪怕多年來,這個節日的創始人夏德拉克是唯一的慶祝者。夏德拉克在一九一七年的戰鬥中被炸傷,之後便始終處於劫後餘生的驚嚇中。他回到梅德林的時候樣子倒很精神,但人已經垮了。甚至連鎮上最苛刻的人有時都會夢到幾年前他未上前線時的樣子。當時他是一個不滿二十歲的小夥子,腦子裏什麼也不想,嘴脣上回味着口紅的味道。一九一七年十二月間,夏德拉克發現自己正和一羣戰友奔跑着穿過位於法國的一片戰場。那是他初次與敵人正面交鋒,他並不知道自己的連隊是在衝鋒還是逃跑。連日以來,他們一直沿着一條岸邊結冰的小河行軍。他們在某處渡過了河,腳剛踏上對岸,叫喊和爆炸聲就響成了一片。周圍彈片橫飛,雖然他明白這就是“那種東西”,卻仍然無法拼湊起準確的感覺,與“那種東西”相應的感覺。他期待着恐懼或興奮——期待感受到某種非常強烈的東西。可事實上,他只能感覺到靴子上的一枚釘子帶來的疼痛,他的腳一着地,釘子就會刺穿他的大拇指。那天很冷,他呼出的氣清晰可見,有一陣子他感到不解,在籠罩着他的塵土飛揚、煙霧灰暗的爆炸中,他自己的呼吸居然如此潔白純淨。他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槍,在飛速穿越戰場的一大羣人的深處奔跑着。腳趾上的疼痛讓他遲疑了一下,他稍稍向右一偏頭,正好看到近旁一個士兵的臉被炸飛。他還沒來得及表達震驚,那個士兵扣在湯碗似的鋼盔下面的腦袋就已經不見了。儘管失去了大腦的指令,那具無頭的身軀仍然在執拗地向前飛奔,動作有力,姿勢優雅,根本不顧腦漿正順着脊背向下流淌。
當夏德拉克睜開眼睛時,他已經被平放在一張小牀上。在他面前的一臺小推車上有一個大大的白鐵盤,裏面劃分成三個三角形,第一個裏面是米飯,第二個裏面是肉,第三個裏面是燒西紅柿。一個小小的凹槽裏放着一杯白色的液體。夏德拉克望着白鐵盤的這三個三角形裏柔和的顏色:隆起的白色米飯、閃着血紅色的西紅柿和灰褐色的肉塊。它們令人厭惡的特質被囊括在幾乎相等的三個三角形裏——一種均衡感讓他鎮定下來,均衡感帶來的寧靜感染了他,使他疑慮頓消:那白色、紅色和褐色會原地不動——不會爆炸或是從它們的限定區域內噴湧而出——他突然感到一陣飢餓,四處尋找他的雙手。起初他的視線十分警覺,因爲他必須小心行事—一切東西都可能散落在任何地方。後來,他注意到在他臀部兩側的米色毛毯下有兩塊隆起。他極其謹慎地舉起一隻胳膊,發現他的手連在手腕上,這才放下心來。他又試了試另一隻胳膊,結果是一樣的。他慢慢地把一隻手伸向那隻杯子,正要張開手指時,手指卻像傑克的豆莖(在西方童話中,傑克沿着一株神奇的豆莖攀緣而上,直達天上巨人的住處。)般蔓延開去,雜亂無章地蓋滿了小推車和病牀。他發出一聲尖叫,閉上眼睛,把兩隻不斷變長的大手塞回毯子下面。離開視線後,手指才縮回正常尺寸。不過他的尖叫喚來了一名男護士。
“當兵的,今天你不會惹什麼麻煩吧,對不對?對不對,當兵的?”
夏德拉克抬起頭,看到一個身穿綠色夾克和褲子的禿頂男人。他的頭髮在右側很低的地方分縫,這樣就有二三十根黃髮聊勝於無地遮掩了頂上的禿頭。
“來吧。拿起那把勺子。拿起來呀,當兵的。不會有人餵你一輩子的。”
汗水從夏德拉克的腋窩淌到了兩肋。他不敢看到自己的手再次變長,而那套蘋果綠色衣服裏發出的聲音也讓他感到恐懼。
“把勺子拿起來,我說。你這樣沒意義……”那個護士伸手到毯子下面去摸夏德拉克的手腕,想拽出那隻怪手。夏德拉克猛地往回一抽,撞翻了小推車。他驚慌失措地站起來,竭力想甩掉他那些駭人的手指,卻把那個護士打倒在鄰牀上。
當人們給夏德拉克穿上拘束衣時,他反而感到輕鬆和感激,因爲這樣一來他的雙手終於被掩蓋起來,不管有多大,總算不會再長了。
他被人們用帶子捆在小牀上,陷入了沉默,竭力想把頭腦中鬆散的繩釦繫緊。他發瘋地想看到自己的面孔,並把這張臉和“當兵的”這個字眼聯繫起來——那個護士(還有幫忙綁他的另外幾個人)就是這麼叫他的。他想,“當兵的”或許是一種祕密,(此處的士兵“private”的另一個含義爲“私下的”。)他不明白他們爲什麼會看着他,把他叫作祕密。況且,既然他的雙手會像剛纔那樣瘋長,他的臉又會變成什麼樣呢?恐懼和渴望把他折磨得夠嗆,於是他開始想些別的事。也就是說,他任憑自己的記憶隨便滑進往事的任何一個洞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