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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到了一個面向河流的窗口,他知道河裏滿是魚。有人就在門外輕聲說話……
夏德拉克早期的狂躁症發作時,醫院工作人員正在制訂一份關於在高度危險地帶疏散病員的備忘錄。這就必然需要一些空間。夏德拉克的狂躁或者說優先權讓他出了院,還領到二百一十七美元、一整套衣服和一些相當正式的文件的副本。
邁出醫院大門時,大地的景象深深地震撼了他:修剪得整整齊齊的灌木、邊緣被修整過的草坪和筆直的人行道。夏德拉克看着那一條條水泥路,每一條都清晰地通向某個人們想去的方向。所有水泥路面與綠草坪之間都沒有籬笆,沒有警示牌,也沒有其他障礙,人們可以完全無視整潔地鋪展的小石子走向另一條路——選擇自己要去的方向。
夏德拉克在醫院門口的臺階下停住腳步,抬頭望着悲愴而又無害地搖擺着的樹梢,這些樹的根都扎得極深,不會對他構成威脅。只有那些人行道讓他感到不安。他把重心在雙腳換來換去,琢磨着怎樣才能避開水泥路走到大門口。正當他在爲自己設計一條路線時——在哪裏必須跳一下,在哪裏又要繞過一叢灌木——一陣鬨笑讓他喫了一驚。兩個男人正走上臺階。接着,他又注意到周圍還有許多人,要麼他纔看見他們,要麼就是他們剛剛顯形。他們都是些薄片,像紙娃娃般飄下人行道。有些人坐在輪椅上,由另一些紙片人在後面推着。每個人都像在吸菸,他們的四肢在微風中彎成弧形。要是來一陣大風,他們準會被高高吹起,也許會就此落在樹梢上。
夏德拉克決定冒險。走了四步之後,他已經到了通向大門口的草地上。他始終低着頭,不去看那些在四周左旋右轉、前俯後仰的紙片人,這樣一來就迷了路。抬起頭的時候,他發現自己正站在與醫院主樓隔一條鋪好的人行道的一座低矮的紅房子前面。一陣不知從哪裏飄來的香甜氣味讓他想起了一些痛苦的事。他向四周張望,想找到大門,這才發現拜剛纔在草地上走過的曲折路徑所賜,他已經站到相反的位置了。矮房子的左邊是一條礫石車道,看起來通向庭院外。他快跑幾步,踏上了車道,離開了這個他待了一年多,卻只能清楚回憶起八天的避難所。
一踏上公路,他就朝西走去。住院太久使他身體虛弱——走在公路邊的礫石上,腳步都不穩。他拖着雙腿前行,越走越感到頭暈目眩,於是停下腳步喘上幾口氣,再重新前進。他磕磕絆絆,汗流滿面,可他還是不肯擦一下額角,唯恐看到自己那雙手。坐在方方正正的黑色轎車裏的過路人把他當成了醉漢,閉上眼睛。
走進一座小鎮時,太陽已經當頭高照。他沿着有陰影的街道走過幾片街區,就來到了小鎮核心地帶——這裏秀麗安靜、規劃整齊。
他精疲力竭,兩腳生疼,於是坐到馬路邊脫下鞋。他閉上眼睛不去看自己的雙手,胡亂摸索着去解高幫鞋上的帶子。護士把鞋帶系成了雙扣,就像人們給孩子繫鞋帶那樣,已經很久不習慣操作複雜東西的夏德拉克解不開。他的手指不聽使喚,指甲總從結釦處滑脫。他同一種升騰而起的歇斯底里苦鬥着,那不僅僅是急於放鬆一雙疼痛的腳而引起的焦慮;他的整個生命都寄託在解開鞋帶上。突然間,他沒有睜開眼睛就哭了起來。二十二歲,渾身無力,燥熱不堪,心驚膽戰,不敢承認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是什麼……他沒有過去,沒有語言,沒有部族,沒有來歷,沒有通信錄,沒有梳子,沒有鉛筆,沒有鐘錶,沒有手帕,沒有毛毯,沒有牀鋪,沒有罐頭起子,沒有褪了色的明信片,沒有肥皂,沒有鑰匙,沒有菸草袋,沒有髒內衣,而且沒有任何事、任何事、任何事可做他確切知道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他有雙不聽使喚的龐然怪手。他坐在中西部一座小鎮的馬路邊無聲地啜泣着,想知道窗戶在哪裏,河流在什麼地方,還有那就在門外的輕柔的話音……
透過淚水,他看到自己的手指和鞋帶纏在一起,開始還在試探着,後來就飛快地動起來了。每隻手上的四個手指都編入了織物的紋理,交纏在一起,曲折地從釦眼中穿進穿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