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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所導致的司空見慣的刻薄,以及飢餓和猩紅熱所造成的吝嗇相伴而來。即使已經確認並有人親眼看見有四個黑人接受了隧道工程的面試(開春後承諾會有更多),也無法打破那個歉收和苦澀的歲末冰冷的鉗制。
聖誕節就這樣在一個清晨到來,像把鈍斧一樣胡亂砍在人們的神經上——這斧頭太殘破,切口粗糙,但又太沉重,讓人無法忽略。孩子們躺在牀上,翻着白眼看着有裂縫的木牀或是壁爐邊的墊子,在咳嗽的間隙吮着薄荷或是喫一口橘子,他們的母親正氣惱地跺着地板,爲着在微弱的爐火上發不起來的蛋糕,爲着寧可蜷着身體在牀上睡一整天也不願面對因沒有玩具火車、小鼓、哭鬧的嬰兒玩偶和搖擺木馬而沉默的男人們。十來歲的孩子們下午偷偷溜進愛爾米拉戲院,讓德克斯·裏特(美國鄉村歌謠巨星。)幫他們把注意力從父親放在牀下的無能爲力地張開大口的鞋子上轉開。其中一些弄到了一瓶酒,他們聚在周身閃閃發光的利塔先生的腳下暢飲,鬧得吵嚷,經理只好把他們趕走。那些手中提着一袋袋聖誕節冰糖和舊衣服來到這裏的白人,也很難從這些慍怒者的口中聽到一聲“是的先生,謝謝您”。
正是由於十月的冰凍踟躕不前,十二月的黏稠遲遲不肯離去,這就解釋了人們爲什麼在一九四一年的頭三天大大地鬆一口氣。似乎冬季已經耗盡了全部力氣,於是元旦那天,氣溫驟升至華氏六十一度,一夜之間便冰消雪融。一月二日,已經能看到地裏露出點點青綠。一月三日,太陽出來了——於是夏德拉克也帶着他的繩索和鈴鐺,孩子氣地唱着輓歌走上了街頭。
昨天他花了整個晚上觀察小小的月亮。那些人,那些陪伴他的聲音,已經越來越少了。如今已經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除了林間呼嘯的風聲和七葉樹果實撲通落地的聲響之外,他再也沒有聽到任何聲音。在很難捕到魚的冬季,他就給一些小商販乾點零活(沒人肯讓他走進甚至靠近他們的家),這樣掙來的一點錢也夠他過過酒癮。然而他醉得雖然比過去更厲害,次數卻有所減少。他似乎不再需要借醉酒來忘掉他早已記不起的一切了。現在,他甚至已經記不得他曾經忘記的任何事。也許正因如此,自從在法國的那個寒冷的日子以來,他第一次思念起有旁人存在的感覺。夏德拉克有所進步,已經可以感受孤獨。如果說他原本就是孤獨的,那麼他當時並不自知,因爲與他相伴的那些噪音,那些吼叫,那些忙碌,讓他覺察不到自己的孤獨。那些急於做點什麼以打發不在河邊開心垂釣時的空閒的衝動,如今已經極大地減弱了。有時,他在喝醉之前就已經睡着;有時,他會望着河水和天空一整天;他還逐漸放棄了在軍隊裏養成的把住處打掃得乾乾淨淨的習慣。當年知更鳥成災的時候,曾有一隻飛進了他的小屋,那隻鳥尋找着出口,在屋裏足足待了大半個小時,後來總算從窗口飛了出去。夏德拉克卻十分悲傷,凝視着它離開的方向,等待着它歸來。在那段等待的日子裏,他沒有鋪牀疊被,沒有抖過邊上打了補丁的小地毯,而且幾乎忘了用他的魚刀在日曆上劃掉過去的一天。等他恢復了整理房間的習慣,他也不再像以前那樣堅持一絲不苟。屋裏越凌亂,他就越感到孤獨,越來越難幻想出士兵、傳令兵和入侵的敵軍,越來越難聽到槍炮聲、保持隊列及時行進了。現在他更爲頻繁地注視和撫摸着一件東西,有人曾來拜訪過他的證據,一條紫白相間的兒童腰帶。那個小女孩來拜訪他時落下的。夏德拉克清晰地記得當時的情景。他剛剛邁進門檻,一張滿是淚痕的臉向他轉過來:眼中充滿受傷和困惑的表情,嘴脣在發問的努力下微微張開。她想要些什麼——從他這裏。不是魚,不是工作,而是某些只有他才能提供的東西。她的一隻眼睛上有一條蝌蚪(正因此他才知道她是一位朋友——因爲她長着他喜歡的一種魚的記號),一邊的辮子鬆開了。但他看着她的面孔時,也看到了皮下的骨骼,覺得她也看到了——知道它在裏面並感到恐懼——他想說些什麼來安慰她,想讓她眼裏流瀉出的痛苦停止。於是他說了聲“永遠”(英語中,always有“一直”、“永遠”的意思。秀拉將夏德拉克所說的理解爲“一直”),這樣,她就不必再害怕這種變化—皮膚脫落,鮮血滴盡、流失,以及皮下骨骼見於天日。他說了“永遠”,用來說服她,向她保證不朽的存在。
這個字眼起了作用,他一說出口就點亮了她的臉,痛苦隨之消失。然後她就跑了,卻把腰帶落在了這裏,被他當作一件紀念品。他把它掛在離牀頭不遠的一顆釘子上——事隔這麼多年,既沒有損壞,也沒有弄髒,只是日積月累的懸掛在織物上留下了一處永久的摺痕。和那位造訪者——他絕無僅有的造訪者——留下的這一痕跡共同生活十分愉快。過了一段時間,他逐漸把這條腰帶和那張臉,那張他有時會在“底部”看到的眼睛上長有蝌蚪的臉聯繫起來。他的造訪者,他的伴侶,他的客人,他的社交生活,他的女人,他的女兒,他的朋友——這一切都在他牀頭的釘子上懸掛着。
這時,他凝視着高高漂浮在冰凍的河面上的小月亮。孤獨感已經降落到了他的腳踝附近。另一種感情攫住了他,一種觸碰他的眼睛並讓它眨動起來的感情。他在幾個月還是幾周之前又一次見過她?他當時在給霍吉斯先生耙落葉,要去地下室找兩個藤筐來裝。在走廊裏,他經過了一扇敞開的門,裏邊是一間小屋。她就躺在屋裏的一張桌子上。她肯定是當年拜訪過他的人。同樣的小女孩的面孔,眼睛上有條蝌蚪。所以他錯了,大錯特錯。從來都沒有“永遠”。又有一個他認識的人死去了。
就是從那時起,他開始懷疑拽着繩子、搖着鈴鐺走過的這麼多年也許毫無意義。他也可以永遠坐在河畔的小屋裏,凝視着窗外的月亮。
看着他那一天劃一道的日曆,他知道明天又到日子了。這是他第一次不想去。他想和那條紫白相間的腰帶做伴。不去了。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