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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說她快要不行了。一位主治醫師說,是因爲血液裏的什麼“蛋白”。她不能再喫蛋清了。這就是診斷和處方,是歪打正着的醫療手段、對上帝旨意的信念和疾病多半由食物引發的觀念的混合。(她的一個女兒十八歲時死於在溼草上坐臥、“在孃胎裏受了涼”或是前一晚喫的黑莓餡餅。不管怎樣,我的祖母醒來時發現她的親親寶貝躺在身邊,涼得像霜。)無論原因如何,我的祖母病得非常重。每個人有空的時候都去照料她,我有時也會被打發到她房裏給她讀書。讀點《聖經》,他們說,讓她得到撫慰。我莊嚴地朗讀着,哪怕一個字也不懂。但我想給她講故事——讓她開心,甚至治癒她——或者給她講我做的夢。但比起《聖經》來,那實在有些不足掛齒。她在沉默中劇烈地扭動着,在被子下翻來覆去。我猜她是想跑開,離開這個被力不能及的任務嚇得哆哆嗦嗦的愚蠢的孫女。也許她只是想離開,離開生活,從中抽身而去。她和她的丈夫收入微薄,因此要輪流在兒女家借宿。儘管每個女兒都樂於接納她,投入地照料她,然而她和她的丈夫一樣,事實上都無家可歸。這一張張牀——無一是他們自己的——就算不讓人引以爲恥,也必然令人如芒在背。那時我覺得這種走過一座座城鎮和街區、“拜訪”一位位家庭成員的生活很美好。然而看着她在牀上輾轉反側,她的頭在枕頭上甩來甩去……我不知道了。當然,她病了,血液中的蛋白和其他什麼東西……但她一定不會也不想死去。幾天後,當他們告訴我她死了的時候,我想,現在,再也沒人會問我做過的夢,再也沒人會一再要我給她講個故事了。
從前,很久以前……
房間裏有我們四個:我,我母親,我祖母,和我的曾祖母。年紀最大的那位咄咄逼人,周身散射出強硬而可怕的智慧。年紀最輕的那個,也就是我,是一塊海綿。我母親充滿天賦,熱愛交際,目光敏銳。我的祖母是個祕密寶庫,她的存在讓這個可怕而迷人的世界安穩下來。就是這三個女人和一個女孩,後者從未停止聆聽、觀察、尋求前者的建議,也迫不及待想得到她們的讚譽。我們四人置身於《柏油娃娃》的字裏行間,既是見證者,也是挑戰者,更是評判者,如此關注故事的作用以及講述的方式。
但她們中只有一個人需要我的夢。
(劉昱含 譯)
他相信他是安全的。他在英國皇家“斯托爾·柯尼格斯加爾頓”號上憑欄而立,大口吸氣。他望着港口,懷着甜蜜的期待,心怦怦直跳。法蘭西王后島在逐漸暗淡下去的光亮中稍稍有些臉紅,在他的注視下垂下了睫毛。七艘少女似的白色巡邏艇在港灣中上下浮動,下游一英里左右的碼頭上則空無一人。他謹慎而悠閒地走到下面他和別人同住的艙室。別人都上岸度假去了。他沒什麼東西可收拾,沒有郵票簿,沒有剃鬚刀,也沒有任何房間的鑰匙,便只是把睡鋪牀墊下面的毯子四角疊得更緊了些。他脫下鞋,把每隻鞋的鞋帶穿過褲子上的腰帶圈繫緊。然後,他漫不經心地四下看了看,便潛身穿過走廊,回到了上層甲板。他一條腿跨過欄杆,遲疑了一下,本想頭朝下跳下去,但又相信腳能比手感受到更多,就改變了主意,乾脆邁進了水中。直到輕柔而溫暖的海水湧上他的腋窩,他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在水中了。他馬上把膝蓋彎到胸前,再向後一蹬。他遊得很好,每劃四下便向上一轉,抬起頭來,確定游泳路線與海岸平行並保持一定距離。雖說他的膚色與深色的海水混成一片,他還是小心地不把胳膊抬得離水面太遠。他遊近了碼頭棧橋,慶幸系在身後的鞋子仍在輕碰臀部。
遊了一會兒,他覺得該向陸地——也就是棧橋前進了。就在他兩腿夾水準備轉身的時候,一股旋渦圈住了他,把他拖進了一條無船的寬闊航道。他拼命想從旋渦中游出來,被推得接連轉了三圈。就在想呼吸的慾望無法忍耐之時,他的頭部探進了柔滑的空氣中,身體也平穩地躺到了水面上。他一邊踩水一邊調整呼吸,幾分鐘之後再次向棧橋游去。旋渦再一次箍住他的腳踝,用它那溼漉漉的喉嚨吞沒了他。他一路下沉,卻發現並非像他想的那樣沉入海底,而是被捲進了一個旋渦。他一心只想着,我在逆時針打轉。這個念頭剛剛浮現,海水已經變得平緩,他也浮上了水面。他再一次踩水,咳嗽,吐水,搖頭,把耳朵裏的水甩出來。歇夠之後,他決定遊蝶泳,以防雙腳像前兩次那樣從右側被吸住。但在他劈開前面的海水時,他感到一股輕而穩的壓力沿着胸、腹直到大腿,猶如一個執着的女人在用手推着他。他竭力想衝出去,卻沒有成功。那隻手在迫使他遠離海岸。這個男人回過頭去,想看看身後有什麼東西。他看到的只是水,在斜陽的照射下被染成一片血紅,猶如一顆新剝出的心臟。右方遠處便是“斯托爾·柯尼格斯加爾頓”號,頭尾被夕陽照亮。
他快沒力氣了,他心裏清楚,絕不能浪費體力去和洋流抗爭。他決定讓它帶着自己漂上一會兒。也許洋流會消失的。無論如何,他都會借這段時間恢復體力。他盡力在水中漂流,海水在充滿氨氣味的空氣中掀起、拍動,顏色越來越暗。他知道,他身處一個從不知曉也不會知曉黃昏的地方,很快他就會向一團漆黑的海平面進發。法蘭西王后島上已經點起燈火,被剛剛升起的星光刺穿的天空彷彿在哭泣,而散亂的燈火則如同淚珠。海之女神仍在用掌心捧着他,護着他向深海中漂去。他突然看到左方亮起新的燈——一共四盞。他判斷不出距離,但他知道那是在一隻小筏子上點亮的。同樣突然地,海之女神撤回了手掌,他便遊向了那隻在藍色而非綠色的海水中拋錨的小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