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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的黑人姑娘們在哭泣,她們的男人們則毫不左顧右盼。倒不是因爲他們心不在焉,或是隻關注面前的目標,而是因爲他們不希望看到一直哭泣着的姑娘們被她們緊繃的牛仔褲劈成兩半,在她們高高的高跟鞋頂端厲聲尖叫,和她們緊繃的髮辮及別頭髮的熒光髮卡較勁。噢,她們的嘴脣用梅紅色的脣膏塗得厚厚的,她們的眉毛被一道快活的線勾得細細的,但任什麼也無法讓她們停止哭泣,任什麼也無法說服她們的男人看向兩邊。男人們用比基尼內褲緊兜着下身,敞開的襯衫露出胸口。但是他們踮着腳走過大街,眼睛直視前方,而兒子找不到任何孩子。他在哪兒都找不到黑人孩子。矮個子和十二歲以下的人是有的,但他們沒有童稚的脆弱,也不會想笑就笑。他們像倉皇逃竄的野牛似的衝進公共汽車,唯恐背後的學校會抓住他們,再一次喫了他們。直到搭上地鐵A線,他才發現他們是怎樣對待他們的童年的。他們把它裹在一塊黑布裏,偷偷帶進地鐵,在列車上隨手亂扔。列車如耀眼的珠寶一般,從隧道中衝到站臺上,閃爍着可被辨認的童年的人工製品:幻想、魔法、自我、能量、脾性和塗鴉。他們把一切都帶到了地下。“和平女神”、“待在高處”和“三碼男孩”。“毛孩子”、“P-考米特”和“凸眼”。(這些都是著名街頭塗鴉藝術家的署名。)他坐在第五十九街車站內的一條長凳上,看着童年一閃而過。現在,他只需要知道老人都在哪兒。紐約的特蕾絲們和吉迪昂們都在哪兒?他們不在地鐵裏,也不在大街上。也許他們都在狗窩裏。這大概就是男人們那樣走路的原因了——目不斜視,踮腳走路。老人都在狗窩裏,孩童都在地下。可是爲什麼所有的黑人姑娘都在汽車裏、在紅蘋果線上、在交通燈下、在化學銀行櫃檯背後哭泣呢?那引起哭泣的傷心如此不加掩飾,你會以爲她們在愛利斯度利音樂廳的門廳裏被判餓死。在米凱爾斯俱樂部裏餓死,在紐約市立大學的校園裏餓死。在大型企業的前臺餓死。這使他很沮喪,所有的哭泣都是默不作聲的,掩藏在梅紅色的脣膏和快活的細眉背後。誰對你做的這事?誰對你做出了這事?他思忖着,一邊沿着哥倫比亞大道向前走,先向右看,再向左看。街道上塞滿了漂亮的男子,他們發現既做黑人又做男人的狀況實在太難維持,便拋棄了它。他們把自己的睾丸剪下來貼在胸口;他們把阿爾瑪·埃斯特夢寐以求的沉重假髮戴在頭上,把羽毛般輕軟的睫毛粘到眼皮上。他們向左右兩邊搖擺着突出的臀部,對那些哭泣的姑娘和踮着腳走路的男人笑容可掬。在他看來,似乎只有出沒於希爾頓飯店的妓女纔是安詳的,感覺不到痛苦。他在第一天試着看了看電視,但白臉的黑人扮演黑臉的黑人讓他極不舒服。他們甚至通過彩色電視的奇妙而改變了膚色。他們全身都塗上了一層灰色的鏽樣光澤,而且個個興高采烈。由衷的高興。即使不看他們那種鏽樣的沒有色彩的面孔,通過電波傳出的笑聲也足以讓他感受到這一點了。與他記憶中的笑聲不同——缺乏諷刺、挑戰或真誠的開心。現在,他所聽到的全是滿意的尖笑。這使他戰慄。他到底離開多久了?如果這些就是這麼多年來他縈繞於心的黑人,他自己究竟又是誰呢?他入住希爾頓的那天晚上遇到的麻煩,就是他從這些新的人身上感到如此疏遠的代表。希基·弗里曼牌西裝讓他輕易進了門,何況在他走近前臺時,手中還攥着吉丁的四百美元。前臺服務生準要給他一點難堪,因爲他不用信用卡也不用支票付款。現金。住兩晚。現金。兒子挑了一列排隊等候,因爲那個接待員核桃餅似的面孔看來很友善;現在他意識到那男孩有多看重身份標誌。兒子對自己感到喫驚。他很少對人做出錯誤判斷。他想,一定是和吉丁的感情糾葛讓他拋掉了敏銳的感覺,讓他的判斷力失了準頭,所以他俯身湊近那服務生,低聲說:“兄弟,你今晚就想回家嗎?這他媽的可不是你的賓館。”不過現在他覺得,比起面對一個他曾經那麼熟悉如今卻已然面目全非的民族,他判斷力的失誤也就算不上什麼了。
他打開房門時,心情十分沉重,紫色地毯瞬間奪去了他的呼吸。他想要她和他一起待在那房間裏,讓他恢復他失去的平衡,作爲壓艙物和抗衡力來抵消紐約市給他的那塊哀傷的石頭的重量。吉丁會讓紫色地毯變亮,讓牙白的牆壁變柔。她會閱讀客房服務菜單,彷彿那是寫給他們的私人信件,然後挑房間的一個角落做愛。在那頓聖誕晚餐之後的整整兩天裏,他們不是摟摟抱抱就是挨肩拉手,那座亂作一團的住宅始終沒有注意到他們。但他們都很清楚,他必須儘快離開,於是他帶上吉丁的機票和吉迪昂的護照,先她一步出發了。她一弄到機票並且弄清昂丁和西德尼的處境——是去還是留——便會即刻趕來。
他坐進一把塑料沙灘椅,把一雙手臂靠在窗臺上,向下俯瞰着第五十三街。這一夜的等候是多麼難熬啊,擔心飛機遇難,由於失去聯絡而焦急。就算他能從晚上六點半一直睡到早上六點半,一上午又該怎麼過呢?九點以前不喫早點;磨磨蹭蹭地刮臉和洗浴,捱到中午,法國航空公司的飛機就會像只仙鶴似的滑進肯尼迪機場。她說的是取行李處還是大廳?還是在酒店裏等?一想到可能在這座城市裏失去她,他突然口乾舌燥起來。他待的酒店對嗎?是紐約希爾頓還是斯塔特勒希爾頓呢?她只說了希爾頓。要想打電話弄清情況就一定會讓西德尼知道。可能是他本人接電話,也許是昂丁,而如果他們倆知道了吉丁會來和他會合,可能會竭力阻止她。他可以給吉迪昂打電話。他儘量回憶那個山邊的小屋,但他能記起的只有粉紅色的牆壁和擺在架子上的一臺錄音機。吉迪昂沒有電話,只能通過半山坡上那家出售朗姆酒和肉餅、出租理髮推子的店鋪傳話。
這是個蠢主意。吉迪昂又能告訴他什麼?他痛恨美國人,還真爲特蕾絲準備了各種藥水和符咒,如果真的有魔法存在,他們便能用它來摧毀美國人。他心甘情願地把他的護照借給這個人,就因爲這個人在對待美國人這點上和他同仇敵愾。他不明白,兒子何以想回到那個糟糕的國度去,但他同意黑人外貌相像,二十歲的年齡差距在一個黑人使用了五年之久的護照上不會被注意到。特蕾絲給了兒子一個又小又髒的幸運口袋,作爲送給遠行者的禮物,但他把它扔了——那玩意兒看着像印度大麻,他不想引起海關注意。他拿了吉丁給他的東西就離開了。如今是他們別離的第二天,他只能等待,不停地亂想着災難臨頭,由於他的感情如此年輕,而這一沉重而成熟的愛使他覺得如同新生,這感覺前所未有,被展開的危機四伏的現狀所包圍。既然無所事事,他就只有信任她的城市生活常識,去做該做的事,待在該待的地方。到明天這個時候,他就能向後梳理她的頭髮,用他的拇指捋她的眉毛了。到明天這個時候,她在微笑中露出的一側牙齒就可以讓他心猿意馬,忘了聽她在說什麼,笑什麼。他愛看她沒瞧他時的眼睛,聆聽她四四拍的鞋跟的嗒嗒聲。兒子坐在那兒,像個小學生似的前後晃着膝蓋。不去想現在該想的最重要的事情:他們該做些什麼?他們該去哪兒生活?他該怎麼賺錢照顧她以及將來的孩子?想到她會懷他的孩子,他心怦怦直跳,露出了笑容。看着她。他會像先前那樣,像動物似的生活在那住宅周圍,在後半夜待在她牀邊,把他的夢印進她的夢中,他會在她睡覺時盯着她的腹部。現在,那些夢境讓他不好意思。那是由於孤獨而變得殘酷的青少年對一個他認爲他絕不會再見到的世界的喃喃呼喚。
前途是有的。這是一大早就抓緊時間跑掉的一個原因。不能過那種有一搭無一搭、過一天算一天的日子了。需要爲肚皮考慮。想好了再行動。他該給兒子起什麼名字呢?兒子的兒子嗎?
他本該在離開那兒之前就做好打算。也許他該拿上些東西:現金、珠寶和一個陌生人而非朋友的護照。可是他卻拿了衣服、一隻行李箱、巴利牌鞋子以及他那瓶帕科牌香水。他把那一切都看成營救。第一步先讓她的頭腦脫離那種盲目的敬畏。然後再讓她的身體逃離那座莊園。他先走,她在兩天後再跟來。除非……他想起他坐在桌邊,狼吞虎嚥地喫着東西,看着她給他斟酒,聽着她站在他的角度說話,爲了讓他滿意而安慰着昂丁和西德尼。就像他們在壁櫃中找到他的第一個晚上她的表現一樣。當時他不願看她——拒絕與那雙貂般的眼睛對視,因爲那目光比瓦萊裏安的帶有更多憎惡。因爲她那種婊子式的裝腔作勢的語調,那種居高臨下、頤指氣使、像個狗孃養的放貸員的口吻。看門人、借錢的婊子、家中的母老虎、福利辦事外的保鏢、財團的蕩婦、被流鶯拿來設套的柏油娃娃,她竟然管一個年齡足以做她父親的老黑人叫 “雜工”,她對他本人也不屑一顧,想知道他的名字也只是爲了存進她那換過弦的大腦裏,一旦警察來填寫報告就能想起——五英尺十一英寸,也許六英尺,黑得像炭,喘氣和喫飯的樣子就像一頭犀牛。但在她的效率和自以爲無所不知的蠻橫無禮之下卻有着風鈴的聲音。九棱的晶體,在光線中折射出彩虹。只要和風輕拂,碎玻璃片就會叮噹作響。但遇到惡劣的天氣,把碎片綴在一起的線繩就會斷。因此,他的職責就是爲她保持氣候溫和,在遇到打雷、乾旱或是嚴冬等各種肅殺天氣時用雙手加以控制;他要用自己的嘴脣吹出徐徐和風,讓她在其中叮噹作響。她睡覺時他所愛憐的、她拉着他的手上樓時他所看到的那種小鳥般的怯弱,正是他要挺身保護的。他要始終警覺着,如果必要就用他的嘴喂她,爲她構築一個鋼鐵的世界,讓她在裏面繁榮滋長,因爲愛就在那裏。他終生都在尋找她,甚至當他以爲在別的港口、別的地方找到她的時候,他卻退縮了。他像口哨一般清新地站在她的臥室裏,腰上圍着一條浴巾,剛剛對她說完他能想到的最過分的話。他盯着與一個女人愛得死去活來的一棵心紅色的樹,不敢冒險去愛,因爲承受不了失去她的痛苦。如果他愛戀着又失去了這個女人,她睡眠中的面容是他所能安全看到的極限,而她醒來的面孔則會把他拋入混亂之中,他就必然會失去這個世界。於是他就讓她厭惡他。侮辱和冒犯她。給她足夠的理由幫他把他的愛牢牢捆住,並向上帝祈禱鎖還夠結實。而它像線一般地斷了。
他站起身,搜尋第一次和後來在聖誕節再次震撼了他的憤怒。但在這片哭泣的姑娘和踮腳的男人的島嶼上,他卻找不到那憤怒了。即使喚回對那個有硬幣頭像般的側影、肌膚枯瘦、老眼昏花的人的記憶,也不會清晰到足以產生憤怒。他需要九重葛血塊般的頭部、鱷梨樹單純的綠色的憤怒、香蕉樹腫脹和僵硬得如同患了痛風的國王的手指的果實。在這裏,預應力混凝土和鋼筋蘊藏着憤怒,它摺疊起自己,成爲一種對事物的渴求而非復仇。他依舊認爲那不僅是愛情,也是一場營救。他脫下衣服,在浴缸裏放滿水,笑着想到大西洋鉛灰色的波濤在文明的手掌中已經變成了什麼。把大海惱人的背叛變成一股完全聽話的活潑水流,真是創造性的勝利。爲什麼不呢?自然不再是野蠻或充滿威脅的;野生的生命需要人類的保護才能生存。
他在浴缸裏的水中伸展開四肢,閉着眼睛,想到他應該還記得的這座城市。肉鋪窗子上波浪般的7字圖案在哪裏?叫漢德的洗衣房呢?他們把阿波羅怎麼樣了?聖·尼古拉大道上的遮陽篷、“米肖小館”在哪裏?百老匯大道中段諸島上的那些人都是誰?那些樹在哪裏?那兒原先是有樹的。從水泥中長出來的樹。但沒人會砍倒紐約的一棵樹,因此他猜想準是他錯了。大概是他一直念念不忘的什麼別的城市。
吉丁坐在出租車裏,被堆在前面座位上的行李遮住了視線。與那個在希爾頓酒店浴缸中心急火燎的男人不同,她只想咯咯地笑。紐約讓她覺得想笑,她真高興又回到了那個有裂縫的牙齒和狐臭的酒鬼的懷抱。紐約給她的關節上了油,她走起來就如同被上了油。在這裏,她的腿顯得更長了,她的頸項當真連接着她的身軀和頭部。經過兩個月與無刺蜜蜂、蝴蝶和鱷梨樹爲伍的生活,第五十三街上漂亮而細長的樹使她精神煥發。這些樹都齊人高,修剪整齊,建築物也不像那島上的羣山那樣咄咄逼人,因爲這裏到處是人,他們的關節也和她的一樣上了油。她懷着一種孤兒的喜悅想着,這裏是家;不是巴黎,不是巴爾的摩,不是費城。這裏纔是她的家。比起十年前迷住它的黑人,這座城市把注意力轉移到了更有趣的東西上去,但如果說什麼城市是屬於黑人姑娘的,那就是紐約。不,不,不是在那兒決定城市規劃,或者確定什麼是或不算是信息。而是在那兒,那兒,那兒和那兒。出納員窗口背後折斷的鞭子,聯合愛迪生電力公司辦事處的趾高氣揚,唱片公司、醫院和公共學校中的發號施令。她們拒絕家庭金融貸款,駁回失業檢查和駕照申請,開具停車罰單和傳票。以及實施灌腸、輸血和“拜託女士不要讓我發瘋”。她們把會議室安排得井井有條,出席午餐會,爲派對活躍氣氛,重新定義時尚,扭轉局勢,暴露問題,揭露掩飾,讓整個電話公司的敵意如火山爆發,付錢不讓人們跟接線員說話。她們的宣言極其簡單:“說廢話。不索取。”吉丁記得並熱愛這一切。這也是她的城市,她的地盤,當年她曾在這裏度過與一個歐姆熱戀的夏天。乘着地鐵尋找他的名字,先是當作一個護身符,然後是朋友,最後成了紐約城市隧道中的情人。而如今她要獲取這座城市,把它送給兒子。他們要把這座城市變成他們自己的。她要帶他看,向他揭示這座城市,和他一起生活在其中。他們要在凌晨四點離開麥克斯的“堪薩斯城”,要沿第三大道從第五十幾街一直開車到索霍區;他們要一起和房東鬥爭,在格林威治村喝咖啡,在第一百三十五街喫豆餡餅,在八十一街喫西班牙海鮮飯;他們要在情趣用品商店裏大笑,在第四十二街圖書館的臺階上喝酸奶;聽RVR和BLS(皆爲黑人音樂電臺。),在“阿祖瑪”買咖啡杯,在中央火車站買巧克力曲奇,在“薩格茲”喝瑪格麗塔,在公園大道市場買西班牙和西印度羣島的特產。她要去拜訪多恩、貝蒂和愛莎,把他顯擺一番:她精美的畫框,她的雄鹿,她的男人。
吉丁來到希爾頓酒店時已經按捺不住了,門童幫她提行李的時候她幾乎都站不穩了,登記時她從服務檯得知他的房間號碼,連電話也沒給他打——就乘電梯上了樓,敲響了門。他剛一打開門,她就跳到他身上,用兩腿纏住他的腰,把他一下子撲倒在紫色地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