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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麗絲將熨壓的烙鐵“嗵”地扔下。“你不知道喪失是怎麼回事。”她說。對自己的話,她同那個一大早坐在她的熨衣板旁邊、戴着帽子的女人聽得一樣真切。
那頂從額頭上往後推去的帽子,讓維奧萊特顯出一副瘋瘋傻傻的模樣。愛麗絲·曼弗雷德請她喝了茶,茶葉的鎮靜作用並沒有持續多久。隨後,她坐在雜貨鋪裏,一邊用吸管吸着麥芽奶昔,一邊尋思,到底那另一個維奧萊特會是誰,披着她的皮在大都會里奔波,透過她的眼睛向外偷窺,看見了別的東西。在一個地方,她看到一把寂寞的椅子像個孤兒一樣被遺棄在臨河的帶狀公園裏,而那另一個維奧萊特看到的則是薄冰怎樣使圍欄的黑柱子反射出一種武器般的光。在汽車站上,她排在隊尾,注意到一個孩子冰涼的手腕從一件太短的、好像是撿來的破舊外套裏露出來,那個維奧萊特卻“噌”地搶到一個白女人前面,在遲到了四分鐘的電車上佔到了座位。要是她扭過頭,不去注意透過餐館的窗戶向她看來看去的面孔,那個維奧萊特就會聽見厚玻璃板在三月凜冽的風中畢剝作響。她忘記了開鎖時鑰匙該朝哪邊轉;那個維奧萊特不僅知道那把刀子在鸚鵡籠子裏而不是在廚房的抽屜裏,那個維奧萊特還記得她不記得的事:幾個星期之前用那把刀子從鸚鵡的爪子和嘴上刮下大理石粉。她找那把刀子已經找了一個月。說什麼也想不起來她把它弄到哪兒去了。可是那個維奧萊特知道,而且一下子就找到了它。她還知道喪禮將在哪裏舉行,儘管回頭一想,它也只能在兩個地點中的一個舉行。然而,那個維奧萊特知道是兩個地點中的哪一個,並準時趕到了那兒。剛好在蓋棺蓋之前,在要昏倒的人們昏倒了、穿白裙子的女人們正給他們扇扇子的當兒。那些抬棺人,與死者年齡相仿的小夥子們——從死去的姑娘中學班級裏來的,新剃了頭,戴着雪白的手套——也聚到了一起;他們先是聚成六個人一組,然後分成兩列,每列三個人,從後面集合的地方沿着通道走過來,圍住了棺材。就是這些人,那個維奧萊特必須把他們推到一邊,好讓自己擠進身去。他們的確動彈了,閃到了一邊,心想,也許這是個什麼急於表達的臨別示愛之舉,以後可就沒機會了,也可能會忘記那張叫人珍愛的安眠的臉龐呢。抬棺人在她下手之前看到了刀子。她還沒有搞明白眼前發生的一切,抬棺材的小夥子們強壯的手——這些手指節強健,是抬大理石和鋼條練就的,把雪團捏得像子彈一樣有力練就的,多年來用球棒把棒球擊過小汽車前蓋、擊到高牆圍着的宅院裏面,甚至打進敞開的窗戶、打進住在四層以上的人們關着的窗戶練就的;小夥子們攀上高架鐵路橋的鐵欄杆時這些手能經住他們整個身體的重量——這些手就伸向了刀子。她已經至少有一個月沒看見這把刀子了,現在卻驚奇地發現它正指着那個姑娘傲慢、神祕的臉。
刀子飛了出去,在她的耳垂下面扎出一個小坑,就像皮膚上的一個褶子,根本算不上破相。她本可以就此罷休,可是那個維奧萊特不滿意,她幾乎跟那些雙手強壯的抬棺材的小夥子打了起來,而且有的是時間對付他們。他們得馬上忘掉這是個五十歲的女人,穿着件毛領外套,帽子拉得這麼低、遮住了右眼,能否看見教堂的門都成問題,就更別說瞅準地方下刀子了。他們得放棄這一輩子受到的尊敬長輩的教育了。其中有從老輩人那裏得到的教誨,這些老人用顏色淺得像牛奶一般的眼睛緊盯着他們所做的一切,評頭論足,還彼此議論紛紛。一些教誨是從不算太老的老人(比如她)那裏得到的,這些人可能是他們的姨媽姑母、他們的祖母、他們的母親或是他們母親的好朋友,不僅會告他們的狀,還能教訓他們;她們能從方圓兩個街區之內任何一個窗口、門洞裏或路邊石上大喊一聲“別瞎胡鬧了”,用一句話讓他們冷靜下來。然後他們就會停止瞎胡鬧,或者躲到樓下的樹幹後面,或者到一個僻靜的公園裏去,或者更好的是,到高架鐵路橋沒有燈光照着的陰影裏去,這種事那些女人是絕不會允許的,不論是誰家的孩子。可他們還是這樣做了:忘掉了一直以來受的教誨,一心一意地對付這寬寬的明晃晃的刀子,因爲,誰知道呢?也許她腦子裏想戳上不止一刀呢。否則的話,他們也許就得在晚飯桌上畏畏縮縮地試圖向這些女人解釋,或者,老天爺啊!向男人們,父親們和叔叔們,表親、朋友和鄰居們解釋,他們爲什麼像電線杆一樣戳在那裏,聽任這個穿毛領外套的女人耍弄他們,並且毀了他們戴上白手套去做的體面工作。他們必須在她打人罵人之前把她按倒在地上。制止從她嘴裏發出的屬於某種長着毛皮的東西、而不屬於穿外套的人的聲音。
這時,皺着眉頭的男人們加入了抬棺材的小夥子的行列,把那個又踢又嚎的維奧萊特抬了出去,而與此同時她自己卻驚詫不已地看着。離開弗吉尼亞以後她就再也沒有這樣強壯過了,那時她像個十足的男人一樣裝乾草、趕騾車。可是在大都會做了二十年的頭髮,把她的胳膊變軟了,過去手掌和手指上結滿的老繭都化掉了。就像鞋子搞掉了她光腳上的糙皮一樣,大都會搞垮了她曾經誇口的脊背和臂力。即便如此,一種維奧萊特還沒有失去的力量,依然讓抬棺材的小夥子,還有皺眉頭的男人們,遭了不少罪。
那個維奧萊特本來不該把鸚鵡放走。它忘了怎麼飛,待在窗臺上直哆嗦,可當她被長着強壯雙手的小夥子和皺着眉頭的男人們扔了出來,從葬禮上跑回家以後,“我愛你”偏偏是維奧萊特不能忍受的聲音。她在屋子裏踱步的時候儘量不去看它,可那鸚鵡看見了她,透過窗玻璃微弱地叫了一聲“愛你”。
喬自打元旦那天起就不見了,當天夜裏或第二天夜裏都沒回來喫她做的苦豌豆。吉斯坦和斯塔克順路來打聽他,說他們星期五打不了牌了;維奧萊特瞪着他們的時候,他們就尷尬地賴在客廳裏。於是,她知道那鸚鵡還在,因爲她不停地出房門上樓下樓,到前門去看喬是不是從街上回來了。她凌晨兩點跑一趟,四點再跑一趟,向着黑黢黢的大街張望,街上冷冷清清的,只有兩個警察和在雪地裏撒尿的貓。那隻鸚鵡打着哆嗦,黃綠相間的腦袋老半天才動一下,每次都對她說:“愛你。”
“走開,”她對它說,“滾到別處去!”
第二天早晨它的確走了。她只看見臺階下面的地下室裏有一根帶點綠顏色的淡黃色羽毛。她從沒給它取過名字,這些年來一直叫它“我的鸚鵡”。“我的鸚鵡。”“愛你。”“愛你。”狗把它叼走了?哪個走夜路的人把它抓住,帶到了一所既沒安鏡子、也不能爲它常備一份薑餅的房子裏?要麼就是它全明白了——她一叫“我的鸚鵡”,它就說“愛你”,而她從沒對它這麼說過,甚至沒有花心思給它起個名字——就想辦法用六年來沒使用過的翅膀飛走了。那對翅膀由於久不使用而變得僵硬,在一間沒有風景可言的公寓的燈光下變得遲鈍了。
麥芽奶昔喝光了。儘管她的肚子脹得好像要開線了,她還是又叫了一杯,拿到過期雜誌架後面那些小桌子中的一張上。達基把桌子放在那裏是違法的,因爲按法律規定,他要是這樣做,就把這個地方變成餐館了。她可以坐在那兒看着泡沫消失,一根根冰淇淋失去棱角,變成柔軟發亮的球,就像留在盛滿水的肥皂盒裏的肥皂塊。
她本來想帶一袋“狄醫生益氣增肥大補粉”來,攪到麥芽奶昔裏面,因爲光喝奶昔好像不怎麼管用。她連剛來這裏時的屁股都耗盡了,就像她脊背和胳膊上的力氣一樣。也許那個維奧萊特,知道殺豬刀在哪兒、也有力氣使刀子,還長着她失去的屁股。可要是那個維奧萊特既健壯又長屁股,她幹嗎要爲企圖殺一個死去的姑娘而驕傲呢,她的確驕傲了。無論她什麼時候想起那個維奧萊特,以及那個維奧萊特通過她自己的眼睛看到的一切,她都知道那裏沒有恥辱,沒有醜惡。那恥辱只屬於她自己,所以她藏在架子後面,在達基非法安置的小桌子上用吸管擺弄着一杯巧克力麥芽奶昔。她自己本可以是十八歲,就像雜誌架旁讀《科利爾之家》、在雜貨鋪裏消磨時光的那個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