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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卡絲活着的時候喜歡《科利爾之家》嗎?《自由雜誌》呢?留金色短髮的白種女士們贏得了她的心嗎?穿着高爾夫球鞋和V字領毛衣的男人們呢?他們又怎能吸引她呢,要是她發現自己陷在一個能做她父親的男人身上不能自拔?一個不是拿着高爾夫球杆、而是拎着一個“克里奧佩特拉”牌化妝品樣品箱的男人。一個上衣口袋裏露出的不是輕質棉手帕、而是紅底白點大手帕的男人。在冬日寒冷的夜晚,他鑽被窩之前是求她用自己的身體把牀上他那邊給焐熱了,還是他給她焐被窩?他可能讓她把勺子伸到他的冰淇淋杯子裏,刮掉化了的部分;當他們坐在林肯劇院的黑暗之中,他不會在意她把手伸進他那桶爆米花裏,抓出整整一大把,這狗孃養的。當收音機裏播《翅膀飛過約旦》時,他可能會把音量調低,這樣他就能聽見她跟合唱隊一起哼唱,而不是調得太高,淹沒了她那翻版的“把我的身體放倒”。還可能扭過下巴對着燈泡,讓她用手指甲把那根卡在毛孔裏的鬍子摳出來,這臭狗。還有一件噁心事。(麥芽奶昔現在成了湯了,又滑又涼。)他在一個月內賣掉了所有存貨,因而贏得了價值二十五美元的一盞藍燈罩閨房檯燈和一條淡紫色仿緞連衣裙作爲獎金——他把那些都給了她嗎,那個小母牛?星期六帶她去“靛青”夜總會,坐在緊後頭,這樣他們既能聽到宏偉的音樂,同時又能待在黑暗處;他們坐在一張桌面漆黑光滑、桌布雪白潔淨的圓桌旁,喝着烈性杜松子酒,裏面放了那種甜甜的紅色東西,因而看上去好像她那樣一個不該叫烈酒的姑娘應該叫的蘇打汽水。她端着一隻杯口比底座寬、中間像花一樣支着一根小花莖的玻璃杯,從杯沿呷着酒,而她那隻沒拿着花狀杯子的手在桌子底下,在他的大腿、他的大腿、他的大腿、大腿、大腿上打着拍子;他還給她買了內衣,針腳縫得好像玫瑰花蕾和紫羅蘭,紫羅蘭,你知道麼,她穿上給他看,那麼薄,在一間不能指望暖氣一下午都供熱的屋子裏也太冷了,而那時候我在哪兒呢?在冰面上一步一滑地忙着趕到某個人家的廚房裏給她們做頭髮?在一個門洞裏躲着寒風等電車?不管在哪兒都很冷,我也很冷,可沒有人早早地爬上牀爲我焐熱一塊地方,或者繞過我的肩膀把被子拉上來掖到我的脖子下面,甚至掖到我的耳朵下面,因爲有的時候天氣是那麼冷;也許就是因爲那個,那把刀纔在她耳垂旁邊的領口上卡住的。就是因爲那個。就是因爲那個,纔要費那麼大力氣把我摔倒,把我按住,讓我離開那個棺材,棺材裏面躺的就是她,那個小母牛,搶走了屬於我的東西,那可是我挑的、選的、決定擁有和抓住的,不成!
那個維奧萊特不是什麼披着我的皮、使着我的眼睛,在城裏奔波、滿街亂跑的人,狗屁,不,那個維奧萊特就是我!那個在弗吉尼亞拖運乾草、拉着繮繩趕一輛四駕騾車的我。我曾經半夜三更站在甘蔗田裏,沙沙作響的聲音淹沒了蛇滑行的聲音,我靜悄悄地站在那裏等他,一點動靜不敢出,以免他就在近旁而我卻錯過了他,就讓蛇見鬼去吧,我的男人要來見我了,有誰、有什麼能把我和他分開?好多次,好多次,我身上捱了鞭子,是那個陰陽怪氣的白鬼打的,因爲第二天早晨我在田裏遲了到。好多次,好多次,我把兩倍於所需的木頭劈成劈柴,來確保那些白佬有足夠的柴火燒,不至於到處喊我,因爲我決心要去會我的喬·特雷斯了,什麼都不管不顧,愛幹嗎幹嗎,能幹嗎幹嗎,他是我的喬·特雷斯。我的。我是從所有人中間把喬挑出來的,他與衆不同,能讓人半夜三更站在甘蔗中間,讓任何一個女人在大白天夢見他,結果害得她把車趕出了大道,還得費勁地讓騾子回到大道上。任何一個女人,不只是我。也許她看見的就是那個。不是那拖着個樣品箱的五十歲男人,而是我的喬·特雷斯,我那體內蘊藏着光的弗吉尼亞的喬·特雷斯,肩膀瘦得像剃刀一樣鋒利,用顏色不同的兩隻眼睛看着我,而且從來對別人視而不見。她可能看着他、然後就看到了那個?
在“靛青”的那張桌子底下,她敲着他那軟得好像嬰兒的大腿,但那時感覺到它以前的樣子了嗎,皮繃得那麼緊,幾乎要裂開,讓鐵一般的肌肉迸出來?她感覺到那個,瞭解那個嗎?那個,還有其他的事情,我本該知道卻不知道的事情?對我藏着掖着的祕密事,或者我沒注意到的事?是因爲那個,他才讓她把他那一品脫冰淇淋四周化掉的部分刮掉,讓她把手伸進他的黃油鹹爆米花桶裏隨便抓的吧。像她那樣一個年輕姑娘,剛出高中校門,頭髮沒有編成辮子,頭一回搽了口紅,穿了高跟鞋,她看見了什麼?他又看見了什麼?一個黑皮膚換成深黃色皮膚的年輕的我?一個短髮換成波浪長髮的年輕的我?要麼根本就不是我。是一個他在弗吉尼亞愛過的我,因爲那個多卡絲姑娘與那兒根本無關。是因爲那個嗎?是誰呢?他在甘蔗田裏跑進黑暗中去會我的時候想的是誰呢?一個金色的人嗎,就像我自己的那個金色少年?我從未見過他,少女時代卻給他撕了個粉碎,就好像我們真的曾是最最相愛的情人。幫幫我,上帝,如果是因爲那個就幫幫我吧,因爲我比任何人都更瞭解他、更愛他,特魯·貝爾除外,一開始就是她使我迷上他的。事情就是那樣的嗎?他站在甘蔗中間,企圖捕獲一個就要會面的姑娘,可他的心什麼全明白,而我呢,死纏着他,卻希望他就是那個我也從未見過的金色少年。也就是說,從最一開始我就是個替身,他也一樣。
我變得沉默了,因爲我不能說的東西總是從我嘴裏冒出來。我變得沉默了,因爲我不知道我的雙手在一天的工作幹完之後會幹些什麼。在我身體裏發生的事,我想與我無關,也與喬無關,因爲我只需要用隨便哪一種方式抓住他,而發瘋會使我失去他。
坐在雜貨鋪稀薄、刺眼的光線裏,在一個高腳杯裏鼓搗着一把長勺,這讓她想起了另一個在桌旁假裝從杯子裏喝東西的女人。她的母親。她可不想那樣。哦,永遠不想那樣。在月光下,獨自一人坐在桌子旁,從一隻白瓷杯裏沒完沒了地呷着煮好的咖啡,全喝光了就假裝在呷,等着早晨來臨。那時男人們就來了,他們說話聲音很低,就好像屋裏除了他們自己沒有別人,在我們的東西里挑來挑去,拎出他們想要的——他們說那是屬於他們的,儘管我們用來做飯,在裏面洗牀單,坐在上面,在上面喫飯。那是在他們拖走了犁、鐮刀、騾子、母豬、攪乳機和軋牛油機之後。然後他們就進了房子,我們這些小孩子全都把一隻腳放在另一隻腳上盯着看。他們到了桌子旁邊,我們的母親正抱着一個空杯子坐在那裏。他們從她身子下面把桌子抽走,然後,她正在那兒自己坐着呢,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手裏拿着杯子,他們又回來倒空了她坐着的椅子。她沒有馬上跳起來,所以他們晃了晃椅子,但她還是坐在上面——怔怔地看着前方——他們就把她倒了出去,就像你要把貓弄到座位下面,可又不想碰它、也不想把它拎起來抱在懷裏時做的那樣。你把它向前倒,它就落到了地上。如果是隻貓,是不會有什麼傷害的,因爲它有四條腿。可是一個人,一個女人,就會向前摔倒,在地上待一會兒,盯着杯子,杯子可比她結實,起碼沒碎,就在她的手邊不遠處躺着。恰好夠不到。
她們一共姊妹五個,維奧萊特排行老三,五個人最後全都進了屋,叫着媽媽;每一個都進來叫了,直到她答了聲“啊哈”。她們在接下來的日子裏再沒聽見她說過別的什麼,那時候,她們擠在一間廢棄的窩棚裏,完全靠着幾個一八八八年留下來的鄰居接濟——這些人沒有西遷到堪薩斯城或者俄克拉荷馬,北移到芝加哥或者印第安納州的布魯明頓。是通過最後離開、要到費城去的一家人,羅絲·蒂爾窮困潦倒的消息才傳到了特魯·貝爾那裏。留下來的那些人帶來了傢什:一張草牀、一隻鍋、一些蛋糕和一桶牛奶。還帶來了勸告:“別讓這個打擊你,羅絲。你還有我們呢,羅絲·蒂爾。想想孩子們吧,羅絲。他可沒給你什麼讓你承受不了,羅絲。”他沒給嗎?也許這一回他給了。判斷錯了也理解錯了她的那根脊椎骨。這一回。這裏,這一根脊椎骨。
羅絲的母親特魯·貝爾聽說這事以後就來了。丟下了她在巴爾的摩的輕閒工作,把十枚鷹幣(即十美元金幣。)分開來縫進了自己的裙子裏好讓它們不出聲,回到魏斯伯爾縣一個名叫羅馬的小地方來當家。小姑娘們立即愛上了她,一切都恢復了完整。慢慢地但是穩穩當當地,大約用了四年時間,特魯·貝爾把一切都搞得井井有條。然後羅絲·蒂爾跳了井,錯過了所有的美事。羅絲的葬禮過後兩個星期,她的丈夫滿載着帶給孩子們的金錠、帶給女人們的兩美元銀幣和帶給男人們的蛇油到家了。他給羅絲·蒂爾帶來了一個綢子的繡花枕頭,讓她坐沙發(在當時誰都不曾有過)時後背有個靠着的東西,不過,給松木盒子裏的她墊腦袋倒真合適——要是他回來得及時的話。孩子們喫着金錠裏的巧克力,還把那美妙的糖紙當成鈔票互相買蘆笛和釣魚線。女人們要先咬上一咬,才把銀元緊緊地拴在衣服裏。特魯·貝爾除外。她捏着那錢,來來回回看着銀幣和她的女婿,搖搖頭大笑起來。
他聽說了羅絲做下的事,說道:“見鬼。噢,見鬼。”
二十一天之後他又走了。維奧萊特和喬結婚後住在大都會,她聽一個妹妹說,他又這樣幹了一回:帶着財寶到羅馬來,口袋墜得沉甸甸的,頭上的帽子底下也塞着掖着。他的還鄉之行既大膽又祕密,因爲他已經混進了“重新調整者黨(Readjuster Party,威廉·馬洪將軍於一八七九年在弗吉尼亞建立的組織,支持者多是黑人和窮苦的人。)”,同他們打成一片;當地主們的口頭警告不起作用的時候,一次武力警告達到了目的,他被說服搬到別的地方,隨便什麼地方去。也許他打算想法子把她們全都接出去;與此同時,他多年來完成了一次次異常危險和美妙的還鄉,雖說週期變得越來越長;他仍活在人世的可能性也變得越來越渺茫了,一廂情願從來是不管用的。每時每刻,下一個冷冽的星期一或是一個酷熱的星期天夜裏,他都可能會來,在大路上吹起貓頭鷹叫聲般的口哨,嘲諷的、大膽的鈔票從帽子裏支棱出來,塞在褲腳卷邊和鞋裏。他的外套口袋裏塞滿了大把大把的糖果,還有一罐弗麗達牌埃及頭油。一瓶瓶裸麥威士忌、催瀉劑和能想象出的各式花露水在他的破氈提包裏相互碰得叮噹亂響。
他現在該有七十多歲了,動作肯定更慢了,也許牙齒也掉了,過去他露齒一笑那姊妹幾個就會原諒他。可是對維奧萊特來說(對她的姊妹們和那些留在縣裏的人也一樣),他正在外頭的什麼地方積聚和儲存着歡樂,爲的是在鄉親們中間分發。誰能讓他停下來呢,這個大膽的、每天都過生日的男人,他發放的禮物、講的故事讓她們着迷,一時把空蕩蕩的碗櫃和貧瘠的土地都給忘了,要麼就相信一個孩子的腿不久後就會自己伸直。忘了他一開頭爲什麼離去,不得不偷偷溜進自己的家鄉。有他做伴,健忘好像花粉一樣飄落。可是對維奧萊特來說,那花粉從來不曾將羅絲抹去。在這個有名無實的父親令人歡欣的復活當中,維奧萊特欣然接受了他那亦真亦假的慷慨大方,但從沒忘記羅絲·蒂爾,從沒忘記她縱身投入的地方——那個地方是那麼窄、那麼黑,後來看見她在一個木頭盒子裏伸直了身子,才讓人純粹放鬆下來,長出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