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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三十一日這一天,她抬腳邁出了這座位於伊斯坦布爾的金碧輝煌的國際大酒店,從此離開了國際組織籌劃的世界,作別了各種會議和各類龐大機構——這些場所四處飄散着那種隱形的、豐裕得被人視如草芥的金錢氣息。她離開酒店前,只喝了點兒咖啡,喫了幾塊蛋糕,就花去了兩英鎊,但她想都沒想看一看價格清單。她走到街面上,一位出租車司機想多要幾便士的車資,她着急地輪換着用三種語言嘰裏呱啦地與他討價還價。
她就拎了一隻行李箱。行李打包她是行家裏手,箱子的每個角落和縫隙都能被她充分利用起來,因爲這麼多年來,她成天替那四個世界公民級別的孩子買這買那、整理行李,那幾個孩子穿的用的,可全都是世界各地最繁華街道商場銷售的上等貨。她聽說阿梅德的妻子和她身材差不多,就送了幾件新買的時髦衣衫給他妻子。阿梅德拿着衣服,雙手微顫,難以置信,也有點不憤——她希望令他憤憤不平的不是她,只是社會現狀——與阿梅德合作的這一個月裏,她目睹了阿梅德的八面玲瓏和自制隱忍。
她身穿一襲炫目的粉裙登上飛機,這身裙子和她的紅頭髮和曬不黑的白皙皮膚形成強烈反差——土耳其本地人不是天生黑,就是經不得曬——和他們在一起,她的膚色本身就夠搶眼的了。她拿了《巴黎競賽畫報》《今日風采》《衛報》《時代週刊》和《世界報》看,傑弗裏拿的是《巴黎論壇報》《國際時代週刊》和《基督教科學箴言報》。
等到他倆把雙方手中的報紙都看完的時候,飛機剛好飛在直布羅陀海峽上空,兩三小時之後,他們已經在馬拉瓜喝開胃酒了。
她的耳朵再一次遭受嚴厲責備——西班牙語比土耳其語更令她爲難,因爲她知道它鄰國的語言。她的四周都是她毫不費勁就能聽懂的語言:此處是食客和服務生活動的中央舞臺,說西班牙語的全都在舞臺之外,但是等到臺上的嘈雜聲消失之後,臺下就會再次響起含糊不清的話語:西班牙語在自己的海邊城市只是多餘的小角色。
從六月初起,各地遊人便陸續擁入這個陽光海灘,到現在幾乎已經水泄不通了,不難想象,假如從空中俯瞰,這個半島肯定負重下沉,四周是波濤翻滾的大海——一側是蔚藍的地中海,一側是灰濛濛的大西洋。不用多久,數以百萬計的人羣將身穿花花綠綠的衣服,撐着遮陽傘,戴着太陽鏡,連同他們入住的酒店、娛樂的夜總會和享用的酒家,紛紛在島上粉墨登場。
在一棵高大的木槿樹和幾株藍茉莉之間擺了一張桌子,那幾株藍茉莉在燈光的照耀下,變成蛾子般的灰色,看不到原本的藍。桌邊的一對男女沒有面朝人羣而坐,顯然他們不願看沙灘上的人潮。他倆的手時不時地碰一碰,甚至緊緊地握一握。還親吻了一兩次,都是蜻蜓點水般的,中規中矩,頗爲滑稽。或許旁人也注意到了,他們的目光老是看着別的什麼地方,眼神非常專注,但是視線不是落在與己同類的人羣當中,而是落在正在沙灘上嬉耍的不同國家的年輕人身上。那些年輕人沒有下海嬉戲,沒有:多虧老天有眼,那種玩法顯然無異於玩命。如水的月華照得海面波光粼粼,水面下危機四伏,不讓或者近乎不讓人類軀體與之接觸。海里的確有一兩個人在游泳,向世人表明自己自信或漠然的態度:將軀體交與這樣的大海的舉動已然就是一個宣言;我們往往可以通過一個人所點的菜餚,下不下水游泳,讓不讓孩子踩水玩兒,推斷出他看待未來的態度。比方,在餐館裏,男的會煞有介事地點道本地魚,那氣勢那眼風,整個餐館都感覺得到他的情緒,今晚我很躁動。換了從前,在一家推崇香檳寓意的酒家,他要的就是香檳。同樣,在和煦的早晨,看到走進大海的女孩,人們會看上幾眼、扮個鬼臉或聳一聳肩:那個女孩,她不怕,可我怕,我纔不冒那個險呢。但是,既然身體不敢親近這片曾經半夜三更人們還在裏面戲耍游泳的海域,來自各國的年輕人如今便在方圓幾百英里的海灘上彈吉他跳舞。
那對男女的目光無疑是熱切的:男子非常渴望能跟他們在一起;而女子呢,一邊想着自己的幾個孩子,一邊觀察着那男子,看他想要什麼——瞧她的神情,好像只要男子需要,就立即奉上香油和安慰供其所用。
男的是個消瘦的年輕人,模樣俊秀,但並非儀表堂堂,因爲他的外表很像當地居民:褐色眼睛,滑溜溜的黑髮,橄欖色皮膚。不過,只要他一開口說話,就知道他是個異鄉客。
女子的年齡比他大,但比他引人注目,因爲他已經和周圍環境渾然一體了。女子是個地道的紅髮女郎,皮膚白皙,褐色眼睛宛如葡萄或提子。長了一張討人喜歡的溫和麪容,頭髮剪得很雅緻,打理得有款有型,一頭雕塑般的厚實波浪,又濃又密,看着它就讓人情不自禁地想伸手摸一摸,或確切地說,是讓她的愛慕者產生這個念頭。餐廳服務生知道,要花多少錢才能剪出這樣的頭髮,買到她身上那樣的衣服,所以自然而然希望能夠從她那兒得到一大筆小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