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鄰居日記 (第2/2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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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來和我住時,我才意識到我是個寡婦了。
一開始倒也不太糟糕。她身體不是太好,不過她會自娛自樂。我要是看上了哪個男人,也沒法帶他回家了,不過我暗自挺高興的。我就不請你進來了,我的老母親在家呢,可憐的簡娜!
來我這兒一年後,她生病了。我對自己說,聽好了,這次你不能裝作沒這麼一回事了。我陪她去醫院。他們告訴她,她得了癌症。他們講了好久,告訴她會發生什麼。他們和藹可親,通情達理。以前醫生沒法和我談我的丈夫怎麼了,但是他們可以直接和媽媽談她怎麼了。因爲她是那樣的人。生平第一次,我想要和她一樣。在此之前,我一直覺得她讓我難爲情,她的穿着,她的髮型。以前我和她一起外出的時候,我會想,不會有人相信我是她的女兒,過度古板、講究體面的她與我,我們是兩個世界。我坐在她身邊,聽她和醫生說起即將來臨的死亡,那樣優雅,那樣莊重,我感覺糟透了。但是那時我嚇得六神無主,因爲吉姆叔叔死於癌症,現在是她——父母兩家都有病史。我想:下一個是不是就輪到我了?那時我的感覺是,這不公平。
媽媽臨死前那些日子,我盡了最大的努力,不像弗雷迪那會兒我壓根就不想弄清楚。但我還是沒做到,問題就在於此。我那會兒時時刻刻覺得難受和恐慌。她很快就垮了下去。垮了下去——就是這樣。我痛恨身體的痛苦。那會兒出門上班前我會去看她。她穿着睡衣在廚房裏慢條斯理地做些瑣碎事情。她的面色蠟黃,泛着不健康的光亮,皮包骨頭。不過至少我沒說:你是不是感覺好些了,那太好了!我陪她坐下來,喝咖啡。我說,要不要我去藥店——她有那麼多的藥丸、藥片、藥劑要喫。她會說,嗯,買點這個那個。但我沒法親吻她。唉,我們這家人不是喜歡身體接觸的那一類!我根本記不得好好地擁抱過姐姐。面頰上輕吻一下,就差不多了。我想要抱住媽媽,也許再輕輕地搖搖她。到了最後,她那麼勇敢,病得那麼厲害,我覺得我應該伸開胳膊好好抱着她。但是我沒法碰她,沒法好好碰她,沒法溫柔體貼地碰她。那味道……他們儘可以說這不會傳染,但他們知道什麼?根本不知道多少。以前她常常那樣坦誠地直視我,但我根本沒法直面她的眼睛。倒不是她的眼神裏對我有什麼索求,而是我深以我的情緒爲恥,爲自己感到驚慌。不,不像當初對待弗雷迪那樣,我不冷酷無情。但是對於她來說,一定感覺不到什麼——我的意思是,感覺我算不上什麼。每天早晨幾分鐘而已,然後便趕着去辦公室。我一般回家都遲,和同事,一般是喬伊絲,喫過飯纔回來,那會兒媽媽已經上牀了。她還沒入睡,要是睡着就好了!我走進她的房間,坐在她身邊。她經常疼得死去活來。我總把她的藥準備好。她喜歡這樣,我看得出來。這算是一種鼓勁支持吧。我們稍稍聊聊。後來喬姬姐姐開始每週來兩三個下午,來陪她。我沒法一直陪她,我要上班,而她的孩子都上學了。我走進房間,會看見她倆坐在一起。我常常嫉妒得難受,她們這樣親密,母與女。
等媽媽住院以後,我和喬姬輪流去探病。那時喬姬得從牛津來倫敦。我沒法去得更頻繁。每隔一天,在醫院裏待兩三個小時。我痛恨那每一秒鐘。我想不出來講些什麼。但喬姬和媽媽總是時時刻刻有話可聊。都聊的是些什麼呀!——我那時聽着,完全難以置信。她們會聊喬姬的鄰居,喬姬鄰居的孩子,她們的丈夫,她們朋友的朋友。她倆聊得一刻也不停。她倆對這些話題是如此投入,真是有趣。
媽媽去世了我很欣慰,當然了。喬姬也很欣慰。不過我知道喬姬這麼說與我這麼說是大不一樣的。她有資格這麼說。因爲她的所作所爲。媽媽去世前的那個月,喬姬日日夜夜分分秒秒地陪着她。那個時候,我終於學會不過於反感肉體層面的東西,媽媽幾乎已是一具蓋着蠟黃皮膚的骷髏。但她的眼睛還和原來一樣。她痛得很。她沒假裝不痛。她抓住喬姬的手。
關鍵是,喬姬的手是合適的手。
然後我們的公寓裏只剩我孤身一人。那些男人裏有的來過一兩次。不怎麼樣。我一點都不怪他們,我怎麼能?那會兒我已逐漸明白我變了。我懶得煩。如何!倒不是我不需要性事了。有的時候我想得發狂。但這裏頭有些乏味、重複的東西。而且那屋子裏到處是弗雷迪。我能看見自己變成一座弗雷迪的紀念碑,不得不銘記他。那有什麼用?我決定賣掉這套房子,尋一處自己的地方。我仔細考慮了很久,好幾個月。就連在當時我也知道,這於我而言,是一種新的思想方法。在雜誌社工作,我的思想方法不同,迅捷果斷,就像一直處在一股水柱的頂端。這些都是我如今的拿手好戲。這也是爲什麼當初他們給了我這份工作。說來好笑,那會兒我可沒料到會這樣。其他人都知道他們要給我副主編的職位,我自己不知道。原因之一,我沉浸於我的自我形象中,拘泥於自己對自己的定位和表現。我的形象一開始是無憂無慮、風趣滑稽、衣着怪誕的簡娜,聰明伶俐,永遠得力的女祕書。然後,經喬伊絲一番指點後,奢侈、完美、聰慧、可靠,辦公室裏的老資格,背後有一個瀟灑時髦的丈夫——弗雷迪聽到這形容肯定認不出自己來。然後,突然地(好像是這樣)就變成了一箇中年婦女。機敏精明,大氣端莊。這讓人難以接受。現在依然困難。
一個大氣端莊、在雜誌界有一份好工作的中年寡婦。
與此同時,我一直在考慮我應該如何生活。在我和弗雷迪的套房裏,我覺得自己像一小團絨絮或者一根羽毛,隨風飄蕩。下班回家以後,我好像指望能在那裏找到秤砣或錨之類的東西,但那東西根本不存在。我意識到自己是多麼單薄、多麼不獨立。發現自己不獨立,這很叫人痛苦。當然,不是指經濟上不獨立,而是作爲一個人不獨立。長不大的女兒,長不大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