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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們家的貓一條前腿被切除,或者該說是,包括肩骨在內的整段前肢被拿掉之前,他曾快步衝下整整七級階梯,然後“砰”的一聲撞開貓洞衝出去,沿着花園小徑跑到遠處的籬笆前,虎視眈眈地目送那隻越過水庫到我家花園來玩的灰色大公貓離去。他那示威似的尖叫聲實在太淒厲。他會帶着平靜而得意洋洋的神情,爬回房子最高層,坐在我的牀上,眺望下方那除他之外沒有半隻貓的專有領土,然後再將目光越過籬笆,凝視一望無際、下面帶着水窖的青翠原野。我還告訴過他,維多利亞時代的人就把水儲存在地下。每到這時,我便會被他的怪叫聲嚇唬住,於是我忍不住對他說——我的天哪,巴奇奇!這種怪吼沒人能受得了。
巴奇奇?不是大帥貓嗎?說來話長。在十七個春季之前,有一隻叫做蘇西的貓,在靠近我房間的屋頂上生了一窩小貓。她是一隻非常友善且很有教養的貓,因此她必然有過一個家,但卻不知怎的變成了流浪貓,開始在外面風餐露宿,靠着快餐廳小姐們偶爾的施捨,過着有一頓沒一頓的艱苦生活。她至少生過兩胎小貓,地點只能選在她可以找到的任何一個角落——有一次甚至是躲在卡車下面——但這些小貓全都沒能成活。她年紀並不大,但卻已疲態畢露並飽受驚嚇。一再生產的母貓,若是沒有好心的主人幫她去做絕育手術的話,她很可能會對她那因裝滿活潑小生命而不斷蠕動鼓脹的大腹部,懷有非常明顯的戒備心。“喔,不,難道我又得再受一次折磨?”這隻貓有足夠的食物,安全的棲身之地,並在屋頂上享有一個其他貓甚至無法接近的專用空間,她雖然是一位盡責的母親,卻顯得有些心不甘情不願。
當小貓張開霧濛濛的淡藍眼睛,看到高高聳立在他們身邊的人類時,他們一開始很可能不願跟人親近,會對你“嘶嘶”怒吼,隨着時間慢慢過去,纔會逐漸變成一隻貼心暱人的貓咪。但在蘇西生的這窩小貓中,有隻黑白色的小不點,他一張開眼睛,看到了我,就搖搖晃晃地從舊籃子裏爬到地板上……然後扒住我的腿……爬到我腿上……手臂上……肩膀上……用他那對小尖爪緊抓着我,把整個身子塞到我的下巴下面,依偎在那兒舒舒服服地打呼嚕。這就是愛,一生都不會改變的愛……他是整窩小貓裏最大的一隻,而他天生就喜歡當老大,打從一開始就在小貓窩裏稱王,還雞婆地幫他們把身子舔乾淨,並負起管教的責任,而他的媽媽卻懶洋洋地癱軟在地上冷眼旁觀。他就像是這些小貓的父親,甚至可算是母親。蘇西似乎並沒有特別偏愛他,但也無意阻止他的老大作風。
在這窩小貓出生時,發生了一件相當令人費解的事情。這一胎總共生了七隻小貓。其中有隻小白貓被推出了貓窩,在地上躺了一兩天才被人發現,屍體都已經冰冷了。一想到他長大以後,會變成一隻多漂亮的貓咪,就不禁令人黯然神傷。他可能本來就是個死胎,但看來不像,因爲其他小貓都非常健康活潑。她後來又把另外一隻小貓推出貓窩,一隻小虎斑貓。我一開始沒理他,讓他躺在那兒挨餓受凍了整整半天。我不斷告誡自己,絕對不能再這麼多愁善感,並暗暗爲大自然的選擇而感到悲哀:要是她已經把他丟了出來,那我又憑什麼出手去幹涉?但聽到他那微弱的“喵喵”慘叫,我實在是硬不起心腸,於是我把他抱回去,這樣貓窩裏就熱熱鬧鬧地擠了六隻小貓。接下來蘇西對這些小貓的態度就變得有些曖昧。她顯然認爲七隻小貓實在太多,甚至連六隻也多了些。她最多打算撫養五隻小貓。當六隻小貓在我房間裏胡衝亂撞,到處撒野闖禍時,任誰都可以看出,她會這麼想,的確是有幾分道理。
我要說的是,這隻貓會算術,即使她不能按照一、二、三、四、五這樣的邏輯順序來計算,她至少可以分辨出五和七的不同。我知道大多數科學家都會對此嗤之以鼻,也就是說,若是站在科學家的立場上,他們自然會否認這一點,但要是換上貓主人的身份,那可就不一定囉。看一位科學家朋友大咧咧地談論貓的能力,而那卻是他在專業領域中死都不會承認的事情,這實在是相當有趣。他說,他的貓總是會坐在窗口等他回家,但要是換上另一個身份,他就會一本正經地宣稱,貓根本就沒有時間感,他們永遠都活在當下。他或許可以繼續推論下去,說貓若不是要等他回家的話,就絕對不會坐在那裏,但這完全超出他所能容忍的範圍。事實上,任何肯細心去觀察的貓主人,都會比那些用權威方式研究的人更懂得貓。關於貓或是其他動物行爲模式的重要信息,往往刊登在什麼《貓咪情報》啦,《小貓同伴》之類的雜誌上,而那些科學家連做夢都不會想到要去讀它們。
這隻愛當老大的小貓樂意主動幫媽媽的忙,蘇西似乎還覺得挺高興的,但心情難免有些複雜。這隻小貓有個毛病,常常會咳嗽,聽起來很像是喉嚨有異物而被嗆到似的。他只要一發作,他母親就會走過去,坐在他身邊,張開大嘴銜住他的脖子和大半個頭。她要是嘴巴再銜得緊一些,可能就會把他給活活咬死,但她並沒有這麼做,只是靜靜地銜着他,過了半分鐘,一分鐘,而我猜想那個部位可能有根神經或是止血壓點,而她知道怎樣才能使他停止咳嗽。他雖不會立刻停止,但最後總是會漸漸平靜下來。後來當他長大之後,每當咳嗽發作時,我就會學蘇西的方法,用手指夾緊她以前銜住他的部位。過了一會兒他就會停止咳嗽。
這隻小貓體形比他的兄弟姊妹都來得大,而我們好玩地開始叫他巴奇,因爲這個小傢伙,這隻才咪咪大的小小貓,居然煞有介事地當起育嬰室裏的溫柔暴君,讓人感到十分荒唐可笑。我們後來打算換掉這個毫無想象力的無聊笨名,全國大概有一半的公貓和公狗都叫這個名字,巴奇,大巴奇,但這個名字老是改不掉,只是稍稍作了些調整,變得沒那麼硬,一開始因爲他還是隻小小貓,所以暱稱他爲巴奇奇,然後再轉變爲貓咪咪,或是喵嗚嗚,喵咪,喵喵——全都是什麼咪呀,喵呀,嗚呀這類聲音的變奏,它們似乎特別符合貓的特性。你絕對不會替一隻貓取名爲“浪人”,雖然他可能比狗漂泊得更久更遠。這個“大帥貓”的尊稱,是我們在一些特殊場合,向別人介紹他時用過一次的稱呼。“他叫什麼名字?”“粉紅鼻將軍三世”——因爲他就像其他許多貓咪一樣,從某些特定的光線或角度看來,他們那小巧的粉紅鼻實在太過溫柔甜蜜,對他們那刻意擺出的威風凜凜的野獸風範來說,簡直就是一種不敬的嘲弄。好漂亮的貓啊,訪客們慌亂地顧左右而言他,在腦袋裏想象我們在花園裏高呼這一長串全名,或是乾脆喊“將軍!你在哪兒呀?”的蠢相。有些稱呼並不是直接按照這隻貓的特性命名,而是牽涉到主人過去的養貓史。不過還是“大帥貓”這名字最適合他,因爲他真的是一隻帥得不得了的漂亮貓咪。
他是一隻體態靈活輕盈、外貌俊秀挺拔的黑白小貓,他跟他的兄弟,一隻小虎斑貓,從小就是一對出色的漂亮夥伴,但“大帥貓”要到長成之後,纔會完全顯現出他的非凡風采,他那一身戲劇感十足的亮麗黑白皮毛,令你不禁會滿懷敬意地想着,這隻堪稱絕色的美麗生物,竟然是由最普通的貓,由倫敦街頭處處可見的平凡土貓進化而成,他是磨坊脫逃的家貓和流浪的野貓,黑貓與黑白貓,虎斑貓,橘黃貓,玳瑁色貓,歷經數百年隨意交配——至少完全沒考慮到任何血統問題——所孕育出的產物,結果就只不過是一隻平凡的黑白貓——還有比這更平凡的貓嗎?——然而在他風華最盛的時候,訪客們一踏進房間,看到他伸長四肢躺在那兒,一頭高貴氣派的大傢伙,一隻披了一身黑白小丑服的貓,他們總是忍不住停下腳步讚歎:“好漂亮的貓啊!”但他們左看右看,實在無法相信這頭野獸只不過是只貓,於是接下來又問道:“但他到底是啥啊?”“喔,他只是只普通土貓啦。”
他在十四歲時,身體依然十分健康,但肩膀上長了一個瘤。我們帶他去看獸醫。他的肩骨有癌。獸醫必須切除他的整條前腿,這也就是說,包括肩膀在內的整段前肢都得全部拿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