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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里奧是備餐間的負責人,他有着典型的苦工心態,滿腦子想的都是怎麼完成“活兒”。如果你埋怨任務太重,他會公開批評你。他在地下室工作了十四年,骨子裏的所有惰性都給消磨光了,整天忙這忙那的像個活塞桿。“挺住”,一有人抱怨他就這麼說。經常能聽見洗碗工在吹牛,說“我挺得住”,就好像自己是個軍人,而不是男傭。
因此,酒店裏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榮譽感。一旦工作遇到壓力,大家會團結一致共同渡過。各個部門之間爲了保證效率,一直鬥個不停,因爲每個人都堅守自己的利益,拼命阻止其他人遊手好閒或是順手牽羊。
這是酒店工作好的一面。酒店裏人手不足,卻一直維持着整個龐大而複雜的機制不停運行,這都因爲每個人都有明確的職責,並且恪盡職守地完成各自工作。但仍有一個缺點,那就是員工做的工作並不一定是顧客花錢想買的。在顧客看來,花錢是爲了得到優質服務,而在員工看來,拿工資是因爲幹了“活兒”,這“活兒”一般來說就是貌似提供了優質服務。結果就是,儘管酒店從不怠慢一分一秒,但是論起真正重要的方面,這家酒店簡直比最糟糕的私宅還差勁。
就拿清潔來說吧。前腳踏進後勤區的地界,後腳地上的灰塵就造反了。在我工作的備餐間裏,黑暗的角落裏成年累月的積着灰塵,麪包櫃裏成羣的蟑螂招搖過市。有一次我向馬里奧建議殺殺蟑螂,結果被他呵斥了一番,“爲什麼要殺死這些可憐的小動物?”碰黃油之前我想先洗洗手,又被其他人嘲笑。不過如果我們發現清潔是“活兒”的一部分,我們也會打掃。我們使勁擦洗桌子,定期擦亮銅器,因爲上面命令我們這麼幹。不過沒人命令我們徹底打掃乾淨,而且也沒有時間那麼做。我們只是盡到自己的責任而已,而我們的首要責任是按時完成工作,於是就在衛生上省時間了。
廚房裏還要髒。如果湯是給別人做的,法國廚師會朝裏面吐口水,這不是什麼修辭比喻,只是在陳述事實。他是個藝術家,可是他追求的不是清潔的藝術。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正因爲他是個藝術家,所以他才髒,因爲菜要想看着美觀,烹飪的過程就乾淨不了。比如說,當一塊牛排送到廚師長那裏檢驗過關,他可不是用叉子對付牛排。他用手指抓起牛排,摁在盤子上,大拇指在上面蘸一下,舔一下嚐嚐鹹淡,再轉一圈再舔一下,然後後退一步,認真地凝視牛排,就像藝術家在鑑賞一副畫作,之後用他粉紅色的粗手指滿懷憐惜地把它擺到合適的位置,他的每個手指頭一早上能舔上百遍。等他滿意了,就拿塊抹布擦掉盤子上的手指印,然後交給侍應。當然,侍應也會把手指浸到肉汁裏,他的手指油膩膩的,十分噁心,每天要從搽得油光鋥亮的頭髮裏過上無數次。在巴黎,如果哪道葷菜價格超過十法郎,那我可以肯定,這道菜就被這樣處理過。而廉價的小飯館就不這樣,那裏的食物不需要那麼麻煩,每道菜做好了都是用叉子直接從鍋裏撈出來,隨便扔到哪個盤子裏,沒人去擺弄它。大致來說,你爲一道菜付的錢越多,喫到的汗水和吐沫肯定就越多。
骯髒是酒店和餐廳的頑症,因爲食物的衛生得給準時和美觀讓路。酒店員工爲準備食物手忙腳亂,忙得都忘了這可是要喫的東西。一頓飯對於他們來說只是執行“命令”,就像垂死的癌症患者對醫生而言只是一份“病例”而已。如果有位顧客點了一片吐司,在不見天日的地下室裏,某位忙得不可開交的員工就得準備它。然後他停下對自己說,“這片吐司可是要給人喫的,我必須得讓它真的能喫纔行”,這可能嗎?他滿腦子就是這片吐司必須賣相好,而且三分鐘之內端上桌。大滴大滴的汗水從他的額頭落到吐司上。他爲什麼要擔心?之後吐司又掉到了佈滿髒鋸屑的地板上。何必要自找麻煩重做一份?把鋸屑去掉要快得多。送上樓的路上吐司又掉地上了,還是抹黃油的那一面朝下,只需要再擦一下就行了。一切皆是如此對付。在X酒店,只有員工和老闆的食物是乾淨的。每個人都不斷重複一句話,“小心伺候老闆,至於顧客,愛咋地咋地吧”。後勤區的每個角落都佈滿了令人作嘔的污垢,像一道看不見的脈絡,如同人體裏的腸道,在酒店光鮮亮麗的外衣之下蜿蜒。
不僅僅是衛生條件惡劣,老闆自始至終都在欺騙顧客。大部分的食材都非常劣質,不過廚師知道怎麼化腐朽爲神奇。肉類最多可算一般貨,而蔬菜呢,好的管家在菜市場看都不會看一眼。按照慣例,奶油都是用牛奶稀釋過的。茶和咖啡都用的次品,果醬是從沒貼標籤的大鐵皮罐子裏舀出來的合成品。至於葡萄酒,用鮑里斯的話來說,都是有股怪味的便宜貨。酒店裏有條規矩,員工弄壞的東西都要原價賠償,這麼一來,東西壞了很少被扔掉。有一次,三樓的一個侍應把一隻烤雞掉到了升降機井裏,底下就是一堆垃圾,裏面盡是麪包屑和廢紙之類的東西。我們也就是找了塊布擦了擦,就又送上去了。樓上有各種噁心的故事,比如用過的牀單洗都不洗,溼了溼水重新熨好就放回牀上了。老闆對自己人就跟對顧客一樣摳門。偌大個酒店,居然沒有一把刷子,沒有一口平底鍋,我們只能拿把掃帚舉塊板子將就着用。進了員工盥洗室就跟到了中亞差不多,連個洗手的地方都沒有,要洗手就只能到洗餐具的水槽裏。
儘管如此,X酒店依然是全巴黎最昂貴的酒店之一,顧客的消費高得驚人。住一晚的價錢通常是二百法郎,還不含早餐。菸酒的價格正好是普通商店裏的兩倍,老闆進的貨當然是批發價。如果哪位顧客有貴族頭銜,或者是個有名的百萬富翁,那麼他們的費用自然水漲船高。有一次四樓住進個節食的美國人,早飯就要了鹽和熱水,這可把瓦倫蒂氣壞了,“我的老天!”他說,“我那百分之十的服務費可怎麼辦?鹽和水的百分之十!”就這頓早餐,瓦倫蒂要價二十法郎,那位顧客一聲沒吭就把錢付了。
按照鮑里斯的說法,全巴黎所有的酒店都是這樣,或者至少所有大型高檔酒店。不過我覺得X酒店的顧客尤其好騙,因爲來的大部分是美國人,很少有英國人,法國人則壓根兒一個沒有,這些美國人好像對美食沒有一點概念。他們會塞一肚子噁心吧唧的美國“燕麥片”,喝茶的時候配果醬,在餐後喝苦艾酒,花一百法郎點份“女王小雞”,然後蘸着伍斯特辣醬油喫。有一位從匹茲堡來的客人,每天晚上在臥室用餐,就喫葡萄乾、堅果和炒蛋,喝可可飲料。或許這樣的人上不上當也沒什麼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