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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這麼一位精於健身指導,從緊身胸衣到縫紉姿勢都說得頭頭是道的父親,馬塞爾還想以自家的創作與《衛生諸要素》的作者一較短長,實在有點自不量力,若非出語輕率,那就只能說他太不知天高地厚。不過,且慢責備他的輕狂,我們先得問問,是否真有什麼小說,具有治病療傷的功用?小說這玩意兒是否真比鄉間漫步、阿司匹林、干邑馬爹利更能緩解痛苦?
若是不那麼吹毛求疵,我們可以下定義說,小說乃是對現實的逃避。要離開熟悉的環境去遠遊,在火車站的報攤上買本平裝書翻翻,也許不失爲一樂(普魯斯特恰恰就說起過,“我也曾希望自己擁有更大的讀者羣。我所謂的讀者就是那些臨上火車買上一本糟糕印刷品供路上解悶的人”)。登上火車的那一刻,我們便已從千篇一律的生活中脫身出來,進入到一個令人愉快的世界——至少新鮮感是讓人愉快的。我們偶爾會停下來,看看窗外的景色,手裏那本印刷拙劣的書還攤着,也許書里正寫到一位戴單片眼鏡的男爵怒氣衝衝走入客廳。直到旅途終了,長鳴的汽笛、刺耳的剎車聲方又將我們帶回到現實之中,火車站向我們提示現實的世界,我們看見一大羣青灰色的鴿子在廢棄的糕餅屋前懶洋洋地啄食。(不過普魯斯特的女僕塞麗斯蒂倒是有過一番不失有益的告誡,她在一篇回憶中說,別對普魯斯特的小說太起勁,他的小說可不是供火車上消磨時間的。)
用小說助人遁入另一世界誠然愉快,但這並非對待這種文類的惟一方式。至少它絕非普魯斯特的方式,當然另一點也是無須說的,以小說爲消遣,肯定無法助他實現他對塞麗斯蒂表白的胸中抱負——追上父親的成就。
要了解普魯斯特關於讀書的見解,也許我們最好是去看看他如何欣賞繪畫。他的朋友呂西安·都德在他死後寫過一篇文章,追述與他在一起的時日,其中就提到他們的盧浮宮之遊。普魯斯特觀畫時有個習慣,他總是喜歡將畫中人拿來與他生活中的什麼人作比。都德描述道,他們走進了一個掛有多米尼克·吉蘭達奧畫作的展館,觀賞一幅題爲《老人與男孩》的畫。此畫作於1480年,畫中的老人神態慈祥,鼻尖上有幾粒癰。
普魯斯特看了一會,轉身對都德說,這老者畫得簡直與馬奎斯·德·勞侯爵一模一樣。
馬奎斯·德·勞侯爵是當時社交圈的名人,從一幅十四世紀末的意大利肖像畫中認出一位十九世紀末的巴黎紳士,真是匪夷所思。巧的是,馬奎斯有張照片還在,照片中的馬奎斯與幾位盛裝的女士坐在花園裏,那些女士的衣服怕是要五個女僕伺候才得上身。馬奎斯頭戴高帽,身穿深色禮服,袖口佩着鏈釦。雖說一身十九世紀的裝束,照片拍得又不高明,馬奎斯與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畫家吉蘭達奧筆下那位鼻上長癰的老人還真是像得出奇,看上去直如老人失散幾個世紀、遠隔幾個國度的兄弟。
普魯斯特發現了在生活於迥異的世界中的人之間建立起視覺聯繫的可能性。這種可能性恰可爲他下面的主張做注:“從審美的角度看,人的類型實在有限,以至我們定然到處會有不斷認出熟人的快樂。”
這樣的快樂並非單純是視覺上的:既然人的類型有限,我們就可能一再不期然地讀出我們認識的人,頻生似曾相識之感。
比如,《追憶逝水年華》第二冊中,敘事者造訪諾曼底海濱度假勝地巴爾貝克,在那裏他遇見並且愛上的女子我就似曾相識。這個叫阿爾貝蒂娜的年輕女子雙頰豐滿,膚色發暗,言動輕浮,笑眉笑眼,常喜戴頂黑色的馬球帽。且看普魯斯特怎樣寫她說話時的神情腔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