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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你的邏輯,你必是這麼想:你情感屢變,我仍然愛着你,若你一心愛我,我們的愛情將多麼美妙。但是像你這麼遣詞造句不可取。你說你會忠於愛情,即足以傳情達意。身爲純正法蘭西語言的捍衛者,我不能容忍你這麼寫。
普魯斯特寫道:“我向你保證,夫人,我不是在嘲笑您的朋友,”話雖如此,他既挖苦得興起,自然下筆不能自休。“我知道他是多麼有才,又是如何淵博。問題出在‘教條’二字上。此人事事均持懷疑態度,對語法的規矩倒堅信不疑。可是天哪,斯特勞斯夫人,哪有什麼金科玉律?就連語法也沒有!……只要打上了我們個人的印記,狀寫出我們的選擇,我們的喜好,我們的彷徨,我們的慾望乃至我們的弱點,那便是好文章。”
個人的印記不僅令作品更具美感,而且顯得更真實。如果你事實上不過是《巴黎評論》的一個編輯,卻老試着用夏多布里昂或雨果的腔調說話,那隻能說明你對發出自己獨特的聲音,亦即你路易·岡德拉所以爲路易·岡德拉的獨到之處,並不留意,倒頗似鸚鵡學舌,一心把自己弄得像巴黎中產階級淑女的阿爾貝蒂娜,明明可以是個有自己特點的姑娘,卻開口“您真是沒見識”,閉口“沒工夫陪您燒錢”,全然丟了自己的個性,硬是把自己填進死板矯情的社會模子裏。如果確如普魯斯特所言,我們必得創造出自己的語言,那恰恰是因爲,惟有在創造中我們纔可從陳詞濫調的包圍裏脫穎而出,獲得新的空間,這要求我們淡看禮儀之類,如此才能更好地表現出自己獨特的氣質。
在私人生活的領域內,語言的個人印記是再明顯不過的了。我們對某人知之越深,便越覺其通用名似不敷用,總想給他另立新名,這纔可見出我們對他的瞭解不同一般。普魯斯特出生證上的名字是瓦倫丁·路易·喬治·尤金·馬塞爾·普魯斯特,這名字長得叫人受不了,他周圍的人都覺着還是徑呼作馬塞爾之類來得好些。在母親那兒,他是“我黃色的小寶貝”、“我的小金絲雀”、“我的小傻瓜”、“我的小淘氣”;又叫“我可憐的狼兒”、“可憐的小狼崽”,或“小狼崽”(馬塞爾的弟弟羅貝爾她則喚作“我的另一隻小狼崽”,以示長幼之別)。在友人雷納爾多·哈恩那裏,普魯斯特是“布昂徹”(他則呼雷納爾多“班尼布斯”);在另一朋友安通納·畢拜斯克那裏,他則成了“勒克阿姆”,當其太過親熱時,又呼他“馬屁精”,或是隱晦地叫作“土星人”。在家裏,普魯斯特讓女僕稱他“馬爾索”,他則叫她“普魯普魯”。
若說“馬爾索”、“班尼布斯”、“黃色的小寶貝”之類的稱呼顯示出構築新名可傳達彼此關係中新的一面,那普魯斯特之名屢被張冠李戴,與相似之名相混,則恰可見出另一種不妙的情形,即人們不願費神爲了記住人之各各不同而擴展自己的語彙。那些對普魯斯特知之甚少的人當然沒有私下給他另立新名之好,不僅如此,他們還屢將普魯斯特錯當作當時名氣遠在他之上的另一作家馬塞爾·普沃斯特,叫人好不沮喪。1912年,普魯斯特還特別提到此事:“我真是無名鼠輩。難得有讀者讀了我在《費加羅報》上的文章後給我寫信,收信人的名字寫的卻是馬塞爾·普沃斯特,對這些讀者而言,我的名字似乎只能是個印刷錯誤。”
用同一字眼描述全然不同的兩個對象(《追憶逝水年華》的作者普魯斯特和《半個處女》的作者普沃斯特)暗示了人們對真實的世界殊相的漫不經心,人們總是以爲現成的表達即足以將其道盡。見大雨只知說“大雨如注”的人必是對大雨之千姿萬態毫不留心,將凡P字開頭、結以T的作家盡以爲馬塞爾·普沃斯特的人,則必是對文字風格之各各不同全無會心。
是故若說使用陳詞濫調大成問題,那恰是因爲世上種種,舉凡下雨、月亮、豔陽、情感等千差萬別,遠非老套的表達所能窮形盡相,老套的表達總是與我們的期待相去甚遠。
普魯斯特筆下的人物倒是言談舉止各不相同,決無定型的模式。且舉一例:照通常的觀念,圍着家人打轉的老姨媽總是耽於家人過好日子的種種白日夢。普魯斯特筆下的萊奧妮姑媽則與之不同,她雖深愛家人,卻喜想象他們處於悲苦之境,而此種想象還能給她某種快感。她躺在牀上,整日嘮叨她一身是病,如此度日乏味之極,她巴不得有些刺激,即令來些可怕的事也比死水一潭爲好。她想象的最刺激之事是家中失火,房屋燒作白地,全家人無一倖免,但她自己倒能不慌不忙,從容逃離火海。多年後她還對家人的遭難傷心不已,雖是舉步維艱,她卻還強扶病體,親往主持悼念葬禮,雖當大難卻有勇氣直面,衰年之人卻堅強無比,令全村人皆爲之感嘆不已。
萊奧妮姑媽顯然寧可於想象中飽受痛苦折磨,也不會承認她的想入非非頗有快意——此種心理其實並不罕見,只是很少被深究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