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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興趣又減退了。他又喝了一大口杜松子酒,揀起白色的相,走了一步。將!但是這一步顯然不對,因爲――他的腦海裏忽然飄起來一個記憶。他看到一間燭光照映的屋子,有一張用白牀罩蓋着的大牀,他自已年約十來歲,坐在地板上,搖着一個骰子匣,在高興地大笑。他的母親坐在他對面,也在大笑。
這大概是在她失蹤前一個月。當時兩人情緒已經和解了,他忘記了難熬的肚餓,暫時恢復了幼時對她的愛戀。他還很清楚地記得那一天,大雨如注,雨水在玻璃窗上直瀉而下,屋子裏太黑,無法看書。兩個孩子關在黑暗擁擠的屋子裏感到極其無聊。溫斯頓哼哼卿卿地吵鬧着要喫的,在屋子裏到處翻箱倒罐,把東西東扯西拉,在牆上拳打足踢,鬧得隔壁鄰居敲牆頭抗議,而小的那個卻不斷地號哭。最後,他的母親說。“乖乖地別鬧,我給你去買個玩具。非常可愛的玩具――你會喜歡的。說完她就冒雨出門,到附近一家有時仍舊開着的小百貨鋪裏,買回來一隻裝着骰子玩進退遊戲的硬紙匣。他仍舊能夠記得那是潮的硬紙板的氣味。這玩意兒很可憐。硬紙板都破了,用木頭做的小骰子表面粗糙,躺也躺不平。溫斯頓不高興地看一眼,毫無興趣。但是這時他母親點了一根蠟燭,他們就坐在地板上玩起來。當他們各自的棋子進了幾步,快有希望達到終點時,又倒退下來,幾乎回到起點時,他馬上就興奮起來,大聲笑着叫喊。他們玩了八次,各贏四次。他的小妹妹還太小,不懂他們在玩什麼,一個人靠着牀腿坐在那裏,看到他們大笑也跟着大笑。整整一個下午,他們在一起都很快活,就象在他幼年時代一樣。
他把這副景象從腦海裏排除出去。這個記憶是假的。他有時常常會有這種假記憶。只要你知道它們是假的,就沒有關係。有的事情確實發生過,有的沒有。他又回到棋盤上,揀起白色的相。他剛揀起,那棋子就啪的掉在棋盤上了。他驚了一下,好象身上給刺了一下。
一陣刺耳的喇叭聲響了起來。這次是發表公報了!勝利!在發表消息的前晚喇叭總是有勝利的消息。咖啡館裏一陣興奮,好象通過一陣電流一般。甚至服務員也驚了一下,豎起了耳朵。
喇叭聲引起了一陣大喧譁。電幕已經開始播放,廣播員的聲音極其興奮,但是剛一開始,就幾乎被外面的歡呼聲所淹沒了。這消息在街上象魔術一般傳了開來。他從電幕上所能聽到的只是,一切都按他所預料的那樣發生了:一支海上大軍祕密集合起來,突然插入敵軍後方,白色的箭頭切斷了黑色箭頭的尾巴。人聲喧譁之中可以斷斷續續地聽到一些得意揚揚的話:“偉大戰略部署――配合巧妙――徹底潰退――俘虜五十萬――完全喪失鬥志――控制了整個非洲――戰爭結束指日可待――大獲全勝――人類歷史上最大的勝利――勝利,勝利,勝利!”
溫斯頓在桌子底下的兩隻腳拼命亂蹬。他仍坐在那裏沒有動,但是在他的腦海裏,他在跑,在飛快地跑着,同外面的羣衆一起,大聲呼叫,欣喜若狂。他又抬頭看一眼老大哥。
哦,這個雄踞全世界的巨人!這個使亞洲的烏合之衆碰得頭破血流的巨石!他想起在十分鐘之前――是的,不過十分鐘――他在思量前線的消息、究竟是勝是負時,他心中還有疑惑。
可是現在,覆亡的不僅僅是一支歐亞國軍隊而已。自從他進了友愛部那天以來,他已經有了不少變化,但是到現在才發生了最後的、不可缺少的、脫胎換骨的變化。
電幕上的聲音仍在沒完沒了地報告俘虜、戰利品、殺戮的故事,但是外面的歡呼聲已經減退了一些。服務員們又回去工作了。溫斯頓飄飄然坐在那裏,也沒有注意到酒杯裏又斟滿了酒。他現在不在跑,也不在叫了。他又回到了友愛部,一切都已原諒,他的靈魂潔白如雪。他站在被告席上,什麼都招認,什麼人都咬。他走在白色瓷磚的走廊裏,覺得象走在陽光中一樣,後面跟着一個武裝的警衛。等待已久的子彈穿進了他的腦袋。
他抬頭看着那張龐大的臉。他花了四十年的功夫才知道那黑色的大鬍子後面的笑容是什麼樣的笑容。哦,殘酷的、沒有必要的誤會!哦,背離慈愛胸懷的頑固不化的流亡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