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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晚上開始,良輔的熱度突然升到三十九度八。他訴說腰痛,訴說頭痛。他不停地轉動着頭部,找枕頭上的涼爽的地方,弄得枕巾全是髮油和頭皮。從這天晚上起,悅子給他枕上冰枕了。他勉強接受了流質食物。悅子將蘋果榨成果汁倒在鴨嘴壺裏讓丈夫喝。次日早晨出診的醫生說:只是患感冒而已。
悅子心想:這樣,我看到丈夫終於回到了我的身邊,回到了我的跟前。猶如看到漂流到膝前的漂流物一樣,我蹲下來仔細地檢查了在水面上的這具奇異的痛苦肉體。我每天活像漁夫的妻子,每天都來到海邊孤身獨影地過着等待的生活。這樣,終於發現在峽灣岩石縫的混濁的水裏,漂浮着一具屍體。那是還有生命的肉體。我當場從水裏把它打撈上來了嗎?不!沒有打撈上來。那纔是真正孜孜不倦的努力和熱情。我只是熱心地蹲下來定睛凝視着水面。而且,一直看守着這具還有生命的軀體,直到它整個被水淹沒,再也不會呻吟,再也不會叫喚,再也不會呼出熱氣爲止……我知道,倘使讓這漂流物復甦,無疑它會立即拋棄我,然後被海潮送到無限的遠方,逃之天天。也許下次再也不會回到我的跟前。
她心裏還想:儘管我的看護存在無目的的熱情,可是誰能理解它呢?誰能理解丈夫彌留之際我所淌流的淚水原來就是同燒燬我自己每天的時光的這股熱情相告別的淚水呢?……
悅子想起丈夫躺在出租汽車車廂裏,前往與丈夫熟悉的小石川內科博士醫院住院當天的事。其後,住院的翌日,照片上的女人到病房來探視丈夫,她同這女人激烈地爭吵起來……這女人是怎樣打聽到的呢?難道是從前來探病的同事的嘴裏瞭解到的?按理說,同事是不瞭解任何情況的。抑或是那些女人像狗一樣,嗅到了病的氣味才知道的?……又一個女人來了。一個女人接連三天都前來。又另一個女人前來探視。兩個女人偶爾碰上,相互交換了蔑視的目光就匆匆離去……悅子不希望任何人前來侵犯惟有他倆存在的這個孤島。第一次給米殿發病危電報的,是在他斷氣之後。確定丈夫的病當天的事,在悅子的記憶中,是曾使悅子高興過的。提起這家醫院,二樓上只有三間並排的病房。走廊盡頭是一扇窗。從這殺風景的窗,可以嘹望到殺風景的市鎮的風景。那走廊上飄蕩着木鎦油的氣味。悅子很喜歡這種氣味。每次丈夫陷入短暫的假寐時,她總是在走廊上來回走動,盡情地呼吸這股氣味。比起窗外的空氣來,這種消毒液的氣味更適合她的嗜好。淨化病和死的這種藥品的作用,也許不是死的作用,而是生的作用。這種氣味,也許就是生的氣味。
這種劇烈的殘酷的藥品的體臭,猶如晨風能給鼻腔爽快的刺激。
丈夫已經連續十天四十度高燒,悅子就是坐在丈夫這樣的肉體旁。肉體被封閉在這種高燒之中,痛苦地尋找出路。他活像臨近最後衝刺的長跑運動員,鼓起鼻翼在喘氣。躺在被窩裏,他的存在化爲一種拼命不停地奔馳着的運動體。而悅子呢?……悅子在聲援。
“加油!加油!”
……良輔的眼梢上吊,他的指尖企圖切斷衝線。然而,這手指只不過是抓住了毛毯邊而已。那毛毯宛如充滿熱氣的乾草,而且散發着宛如躺在乾草上的野獸發出的嗆人的氣味。
早晨前來診察的院長,讓丈夫裸露出胸部來。這胸部由於急促的呼吸,顯得活活有生氣。一觸摸它,熱燙的皮膚就像噴出的溫泉湧到手指上。所謂病,說起來不正是一種生的亢進吧?院長把象牙聽診器按在良輔的胸部上,發黃的象牙聽診器壓出一點點的白色斑痕,旋即侵犯了充血的皮膚,到處泛起了不透明的薔薇色的小斑點。悅子目睹這種情況,詢問道:“這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