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福爾斯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由於每一物種的個體出生的要比可能存活的多,因而經常不斷爲生存而相互競爭,於是得出這樣的結論:任何生物,只要在生命的複雜的、有時不斷變化的條件下能以任何方式朝有利於自己的方向變化——哪怕這種變化十分微小——就能具有更好的存活機會,從而是“天擇”的。
——達爾文《物種起源》,1859
實際上,這位乘船前往中國的受害者當天晚上要當一回東道主。他和歐內斯蒂娜爲特蘭特姨媽準備了一個驚喜:兩位女士將一起到白獅旅館來,在他的會客室裏用餐。一盤剛上市的美味新鮮龍蝦,一條清蒸的剛從淡水中撈起的鮭魚,搜遍酒店裏的各個酒窖所找到的陳年佳釀。我們曾在波爾坦尼太太家裏短暫見過一面的那位醫生,也被請來,以保持性別比例平衡。
格羅根醫生在萊姆鎮也算得上是了不起的人物之一。大家都認爲,他在“婚姻河”裏是一條人人垂涎的大魚,就像他那天晚上坐下來享用的那條鮭魚,在阿克斯河裏是人人垂涎的對象一樣。歐內斯蒂娜拿他無情地開她姨媽的玩笑,指責這位本質上性情溫和的女人對一個可憐的孤獨男人的苦苦追求冷酷無情。但是這位悲劇式人物既然已經成功地打發了六十年以上的可憐孤獨,你不免懷疑他追求的執着程度,就像你會懷疑特蘭特姨媽是否真的冷酷無情一樣。
其實格羅根醫生是個堅定的老光棍,與特蘭特姨媽是個堅定的老處女無異。他是愛爾蘭人,充分具備性無能的愛爾蘭人的那種奇特本領,可以和女人打情罵俏,可以巴結討好女人,但決不動心,不亂方寸。他是個乾癟的小老頭,像一隻逆風飛翔的紅隼,很敏銳,有時很難接近,但是隻要跟他趣味相投,跟他在一起還是很輕鬆愉快的。他給萊姆鎮社會增添了一種愉快的尖刻,因爲只要有他跟你在一起,你會感到他總是四處盤旋,隨時準備對任何愚蠢言行發起猛烈攻擊——但是,如果他喜歡你,他總是妙趣橫生,令人精神振奮,富於博愛精神,爲人寬容,不但自己活得好,還學會讓別人也像他一樣活得好。不過他也有些神祕,因爲他出生在天主教家庭:用我們這個時代的條件衡量,他與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共產黨人不無相似之處——可以接受,但身上仍然帶有魔鬼的烙印。他現在一定是英國國教會一名備受尊敬的教徒(這一點和迪斯累裏一樣),否則,波爾坦尼太太絕不會允許他出現在她面前。這個猜測肯定沒錯,因爲他每個星期天都一絲不苟地參加晨禱(這一點和迪斯累裏不同)。如果一個人對宗教滿不在乎,清真寺或猶太教會(如果那是主要的敬拜地點)他都敢去,這在萊姆鎮人眼裏便是不可想象的欺騙行爲。此外,他還是個很好的醫生,對醫學的最重要分支——病人的性格有透徹的瞭解。對那些心裏想要受威嚇的,他就對他們進行威嚇。根據不同病情的要求,他對病人或強力壓制,或愛撫,或置之不理,各種技巧一樣嫺熟。
在萊姆鎮,數他最喜美食佳釀。查爾斯和白獅旅館準備的佳餚得到他的認可,於是他便一聲不響地取代查爾斯,自己充當東道主的角色。他是在德國海德堡學的醫,後來在倫敦開業行醫。他對世界及其荒唐怪誕無所不知,這隻有聰明的愛爾蘭人才能做得到。也就是說,當他的知識和記憶不夠用的時候,他隨時可以發揮想象來填補漏洞。沒有任何人完全相信他講的那些故事,但大家都還是很愛聽。在萊姆鎮,最熟悉他那些故事的大概要數特蘭特姨媽,因爲她和這位醫生是老朋友,她一定知道,他每次講的故事都和前一次自相矛盾,很不一致,但是她還是笑得很開心,有時候甚至笑得毫無節制,以致我真替她擔心,要是讓住在山坡上的那位社區棟樑偶然聽到了,不知道會出什麼事呢。
這個夜晚,查爾斯本來應該覺得很愉快的,然而並非如此,原因之一可能是,醫生講故事所使用的語言和故事中的具體情節——尤其是那條大鮭魚被刀叉肢解殆盡,只剩下骨頭和殘渣,接着兩位紳士打開了一瓶波爾圖葡萄酒的時候,與歐內斯蒂娜在其中被訓練成淑女的社交禮儀不太合拍。查爾斯發現她有一兩次略顯震驚,特蘭特太太則無所謂。他兩位上了年紀的客人回憶起各自年輕時代比較開放的文化,快樂之情仍然溢於言表,令他羨慕不已。望着小個子醫生頑皮的眼睛和特蘭特姨媽歡樂的樣子,他不由得對自己的時代感到一陣噁心:它令人窒息的禮儀,以及它不僅崇拜運輸和製造業中的機器,而且還崇拜在社會習俗方面正在形成的可怕得多的“機器”。
查爾斯看問題如此客觀的確令人欽佩,但是這種看法與他當天早些時候的表現幾乎沒有什麼聯繫。他對自己未必如此嚴格苛求,但是他對自己的前後不一也並非全無覺察。此時他彷彿已經改弦易轍,便覺得自己對伍德拉夫小姐未免太過於認真了,可以說是犯了一個錯誤,有失泰然自若的穩健風格。他對歐內斯蒂娜特別關心,她身體已經沒有什麼不適,但還不像平時那麼活潑,是偏頭痛的結果呢,還是愛爾蘭醫生滔滔不絕講個不停破壞了她的情緒,這就很難說了。如同前一次在音樂會上一樣,他又一次認識到她似乎有些淺薄——無論就智力而言,還是從字母組合來看①,人們之所以覺得她敏銳主要是因爲她長得漂亮。在她聰明、嫺靜的外表底下不是有某種機械控制的成分嗎?和霍夫曼的故事中那些靈巧的女機器人差不多。
但是他又反過來一想:她在三個成人中間畢竟還是個孩子。他在紅木餐桌底下輕輕地捏了一下她的手。她臉紅的時候顯得特別可愛。
最後,兩位男士——身材高大的查爾斯長得有點像女王的已故丈夫,另一個是瘦小的醫生——護送兩位女士回家。時間是十點半,倫敦的社交生活纔剛剛開始,但在這裏的小鎮上,人們早已進入夢鄉。他們臉帶微笑看着女士們把大門關上之後,突然發現布羅德街上只剩下他們兩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