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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妲·艾塞爾從朝向走廊的門走了進來,蘇納伊從“我”過渡到了“我們”。這對夫妻間的關係是如此親密,卡沒有從這一過度中感覺到絲毫做作。蘇達·艾塞爾那龐大的身軀優雅地靠近卡,匆匆地和卡握了握手,低聲跟丈夫說了幾句話又匆忙離開了。
“那是我們最糟糕的一段日子,”蘇納伊說。“所有的報紙都在說我們在這個社會、在安卡拉和在伊斯坦布爾的那些混蛋們的眼裏已經失寵了。在我抓住生活中——只有幸運的天才纔會擁有——最重要的機會,是的,正是我要以我的藝術來與歷史潮流作抗爭的時候,突然一切都從我的腳底下抽走了,我一下子掉進了最貧窮的泥潭。在那兒我也沒有退縮,但是我在與憂傷搏鬥。就算我還要在這泥潭裏陷得再深一些,身處在這骯髒、卑賤、貧窮和無知之中,我也從來沒有喪失信念,相信自己會得到那真正的材料,相信自己會得到那顆巨大的珠寶。你爲什麼要害怕呢?”
走廊裏出現了一名身穿白大褂的醫生,手裏拎着包。他裝出一副緊張的樣子取出血壓計給蘇納伊紮好,這時蘇納伊看着從窗戶照進來的白光,神情中充滿了“悲劇”色彩。卡想起了他在80年代初“在社會中失寵”的歲月。但卡記得更清楚的是蘇納伊在70年代所扮演的一些使他名聲大振的角色。在左派政治戲劇的黃金時代,使蘇納伊從那個年代許多小劇組中脫穎而出的,是他演員的天分和勤奮,但更是觀衆在他主演的一些作品中從他身上感覺到的天生的領袖氣質。年輕的土耳其觀衆非常喜歡蘇納伊,因爲他在戲劇中將一些歷史上的鐵腕人物,比如說拿破崙、羅伯斯庇爾或是恩維爾帕夏之類的激進派革命分子或是與他們相類似的一些本地的英雄人物演得活靈活現。高中生們、大學生中的“進步分子”們含着熱淚、熱烈地鼓着掌看着他用高昂而有感染力的聲音爲處於水深火熱之中的人民訴苦,即使捱了暴政者們的耳光,他還是驕傲地抬起頭說:“這個賬總有一天要算的”。在最困難的日子(一定會進監獄)他滿懷仇恨地咬緊牙關,鼓勵同伴們,但是在需要的時候,爲了人民的幸福,即便會讓自己的內心十分痛苦,他也會無情地使用暴力。特別是戲快結束時,取得政權後,在懲罰那些壞蛋時表現出來的那種果決,據說有他所受軍事教育的痕跡。他曾在庫萊利軍事高中學習過。因爲他划着船跑到伊斯坦布爾,在貝尤魯的劇院裏消磨時間,還因爲他在學校試圖偷偷上演一部名爲“冰消融之前”的戲,在最後一年被開除了。
1980年的軍事政變禁止上演此類左派政治戲劇,爲了慶祝國家百年誕辰,準備拍攝一部用於電視放映的關於偉大的阿塔圖爾克的電影。在過去,從沒有人想到過由土耳其人來扮演這個黃頭髮、藍眼睛、西化的偉大英雄,在這部一直沒有開始拍攝的民族影片中,關於主角,人們想到的只是勞倫斯·奧立佛、科德·尤根斯、查爾頓·赫斯頓等西方演員。這次《自由報》介入了這件事,它提出阿塔圖爾克“已經”可以由土耳其人扮演了,它的這個觀點立刻得到了公衆的認同。另外它還發出公告說,阿塔圖爾克由誰來扮演將由讀者決定,讀者可以填好附在報紙上的調查表,剪下後寄到報社。在評委指定的所有候選人中,經過一個長時間的民主的自我宣傳階段之後,民衆開始了投票,蘇納伊從投票開始後的第一天就遙遙領先。土耳其觀衆馬上就發現,演了多年激進分子角色、英俊瀟灑、不怒自威、令人信服的蘇納伊能夠再現阿塔圖爾克。
蘇納伊所犯的第一個錯誤就是把民衆對他的投票過於當真了。三天兩頭地出現在電視或報紙上向民衆發表講話,還讓人拍反映他和馮妲·艾塞爾幸福生活的照片。他把自己的家庭、日常生活和政治觀點公之於衆,想證明自己配得上演阿塔圖爾克,自己的一些愛好和性格(拉克酒、跳舞、衣着考究和高貴優雅)和“他”也是相似的,照相時他手拿着阿塔圖爾克語錄擺着各種姿勢,顯得他好像已經讀過很多遍了似的。(有個最早出來攻擊他的專欄作家嘲諷他所讀的語錄不是原文的,而是土耳其語簡寫本,蘇納伊馬上從圖書館借來原文照了相,可惜的是儘管他使出了渾身解數,但最終也沒能在同一份報紙上登出相片。)他參加各種展覽的開幕式、音樂會、重要的足球賽,不論什麼時候、對任何人包括什麼問題都問的三流記者們,他都會就阿塔圖爾克和繪畫、阿塔圖爾克和音樂、阿塔圖爾克和土耳其體育等問題發表見解。他希望受到所有人的喜歡,這是與他激進主義者身份不相稱的。他還接受了敵視西方的《宗教分子》報紙的採訪。在這些採訪中,在回答一個並不是太具有挑釁性的問題時他說:“當然有朝一日,如果大家認爲我合適,我也可以演先知穆罕默德。”這次倒黴的講話成了他把事情搞得亂七八糟的第一步。
伊斯蘭政教徒的一份小報上寫道,沒有任何人能演偉大的先知。這份憤怒的報紙先是寫他“對我們的先知不敬”,接着又寫“他攻擊了我們的先知”。軍人們對此不聞不問,滅火的任務就落在蘇納伊的頭上了。爲了平息衆怒,他手裏拿着古蘭經想對保守的讀者們表示他是多麼熱愛先知穆罕默德,而實際上穆罕默德也是很現代的。對他這個“選出來的阿塔圖爾克”本來就很窩火的信仰凱末爾主義的專欄作家們這下抓住了機會,他們開始寫道:阿塔圖爾克從來不向宗教分子們、不向宗教狂們討好賣乖。他那張做出虔誠姿態、手拿古蘭經的照片在支持軍事政變的報紙上反覆登載着,還寫着“這是阿塔圖爾克嗎?”而伊斯蘭宗教媒體不純粹是爲了跟蘇納伊糾纏,更多的是出於自衛的目的,也開始反擊了。他們開始在報紙上登他喝着拉克酒時拍的照片,並且加上了“他也和阿塔圖爾克一樣是個喝拉克酒的人!”或者是“是這人要演我們的先知嗎?”等小標題。這樣,在兩個月裏,伊斯坦布爾的媒體由於他的原因,燃起了伊斯蘭宗教分子和世俗主義者之間的辯論大戰,但持續時間並不很長。
一週之內,報紙上刊登了許多蘇納伊的照片:許多年前他在一個廣告片裏大口大口喝啤酒的鏡頭,年輕時在一部電影中捱揍的鏡頭,他在鐮刀斧頭旗前握着拳頭宣誓的鏡頭,他看着妻子和別的男人因爲角色的需要親吻時的鏡頭……他妻子是同性戀,他還和過去一樣是共產主義分子,在地下色情電影裏當配音演員,爲了錢他不光會演阿塔圖爾克,他還會演各種各樣的角色,他實際上是爲了東德提供給他的錢才演的布萊希特的戲劇,軍事政變之後報怨土耳其政府虐待“從國外來考察的瑞士某協會的婦女”,等等。有關他的這些傳言在報紙上長篇累牘地報導着。這些天裏,“一個軍銜很高的軍官”把他叫到了總參謀部,很直截了當地告訴蘇納伊,讓他退出競選。這個軍官不是那種好心腸、做事周到的人,而是那種比“公衆關係科”的人態度更加堅決、愛戲弄人的人。那種好心腸、做事周到的人可以把那些對軍人干預政治進行間接批評、自以爲是、傲慢的伊斯坦布爾記者叫到安卡拉,首先是一頓痛罵,看到他們傷心痛哭之後再拿出巧克力來招待他們。他看到蘇納伊既難過又害怕時,態度並沒有變得緩和,相反,他諷刺這位“選出來的阿塔圖爾克”的相片表明了他的政治觀點。兩天前,蘇納伊回他出生的那個小鎮做個短暫的訪問,在那兒他像是個受人愛戴的政治人物,受到車隊、上千名失業者和菸草工人的熱烈歡迎。在熱烈的掌聲中他爬上小鎮廣場上的阿塔圖爾克雕像,握住了阿塔圖爾克的手。對他的這一興致,伊斯坦布爾的一個流行雜誌問他:“有朝一日您會從舞臺轉向政治嗎?”他回答說:“只要人民願意!”總理府發佈公告說,“目前”關於阿塔圖爾克的電影推遲拍攝了。
蘇納伊非常有經驗,完全可以從這糟糕的失敗中走出來,可實際上是事情後來的發展給了他重重一擊:爲了確保能演這個角色,一個月中他在電視上如此頻繁地露臉,所有人都認定他那非常熟悉的聲音就是阿塔圖爾克的聲音,因此電視臺不再讓他做配音演員了。讓一個失敗的阿塔圖爾克手裏掂着油漆桶刷牆,或者讓他說對銀行感到非常滿意,總會使人覺得有些奇怪。過去廣告商們經常讓他在廣告裏扮演聰明能幹的父親角色,這些父親通常都會選質量好又耐用的商品,現在連這些人也不理睬他了。但真正糟糕的是,那些對報紙上寫的所有東西都信以爲真的人相信他是阿塔圖爾克和宗教的敵人,有些人相信他對他妻子和別的男人接吻毫不介意。所有的傳言,大家認爲多少還是有些根據的,無風不起浪嘛。所有這一切也使得來觀看他們演出的觀衆人數急劇減少。走在街上,會有許多人攔住他,對他說:“真可恥!”有個宗教學校的學生相信蘇納伊詆譭了先知,加上也想在報紙上露露臉,便在一次演出時突然登上舞臺,向他亮出了匕首;還有一些人向他的臉上吐了口水。所有這一切都是在五天之內發生的。之後,夫妻倆突然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