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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夥子們無憂無慮和無辜的表情多少讓卡心安了一些。他走在雪中,內疚地問自己是不是太膽小了。有些作家是被子彈打死的,也有些收到了郵局送來的炸彈包裹,他們以爲是崇拜自己的讀者寄來的糕點還高高興興地打開盒子,卡很清楚他們都是因爲愛慕虛榮,覺得自己很勇敢,所以纔會死的。比如說崇拜歐洲的詩人努瑞廷,他對政治並不是太感興趣,幾年前他寫了一篇半科普性的文章,裏面大多是些廢話,可一份伊斯蘭報紙篡改了這篇文章,說他“辱罵了我們的宗教”。爲了不被大家看成是膽小鬼,努瑞廷便重拾過去的思想,軍方支持的一家世俗媒體運用他也喜歡的誇張說法把他捧成了一個英雄,然而一天早上,綁在他汽車前輪上的尼龍袋子裏的炸彈爆炸了,他也被炸成了無數的碎塊。後來給他送葬的時候,空棺材的後面跟了一大羣送葬的羣衆。卡在法蘭克福的圖書館裏看報紙的時候,在一些土耳其報紙最後的版面上,看到過一些沒什麼意思的豆腐塊新聞,通過這些新聞卡瞭解到,在這樣偏遠的小城市裏,要殺那些前左派的記者、唯物主義者、批評宗教的人(他們害怕別人說自己膽小,裝出一副很勇敢的樣子,幻想着“也許可以像薩爾曼·呂什迪一樣贏得世界的關注”),不會像大城市那樣使用精心設計的炸彈,甚至連一把普通的槍也不會用,那些憤怒的年輕教徒會在黑黢黢的街上赤手空拳把他們掐死或是一刀把他們捅死。所以,卡一邊走一邊在想着要是自己有機會在《邊境城市報》上辯解的話,自己應該說些什麼(是說“我是個無神論者,可我沒有辱罵過先知”呢,還是說“我不相信宗教,但我從來沒有對它不敬”?)才能讓自己既不用挨槍子,又可以保存面子。就在這時,他聽到身後傳來雪中一腳深一腳淺的腳步聲,一個黑影在向他靠近。他膽戰心驚地轉過身去,卻發現這個黑影原來是昨天這個時候他在薩德亭教長那兒見到的公交公司老闆。卡想,這人可以證明自己並不是個無神論者,但他又爲此感到很是難爲情。
卡一邊驚歎着雪花的美麗,一邊小心翼翼地走在結了冰的人行道上。他沿着阿塔圖爾克大街緩緩地朝下走去。後來那些年卡一直在問自己,爲什麼一直無法忘記卡爾斯美麗的雪以及走在卡爾斯那冰雪覆蓋的人行道上時看到的景象(三個小孩正在推着一個雪橇上坡,卡爾斯惟一的交通燈的綠色燈光映在阿伊登照相館漆黑的櫥窗玻璃上)。
在蘇納伊的基地——老裁縫店的門口,卡看到了一輛軍用卡車和兩個站崗的哨兵。爲了不讓雪落到身上,哨兵們都站在了門內。儘管卡再三強調自己想見蘇納伊,可他們就像是對待一個專門從鄉下趕來給總參謀長遞交請願書的可憐蟲一樣,把卡給趕走了。卡其實就是想見見蘇納伊,讓他阻止散發那些報紙。
自己的想法落空了,所以卡焦躁不安了起來。他想過要跑回旅館去,可還沒到第一個拐彎處,他就進了左手邊的“團結咖啡館”。咖啡館的牆上掛着面鏡子,他坐到爐子和鏡子中間的一張桌子旁邊寫下了名叫《被殺死》的詩。
這首詩記錄下了卡此刻的感覺:害怕。後來卡把這首詩放在了雪花圖上“回憶”和“幻想”這兩根軸的中間,而且他也親身體驗到了詩中蘊含的預言。
寫完這首詩以後,卡便離開了“團結咖啡館”。當他回到卡爾帕拉斯旅館的時候,已經是八點二十了。卡倒在牀上,看着窗外的雪花在路燈和K字型粉紅色霓虹燈的照映下緩緩飄落。他幻想着和伊珂在德國的幸福生活,試圖以此來平復自己心中的焦慮。因爲急切地想見到伊珂,過了十分鐘卡便下了樓。到了樓下,他很高興地看到,一家人正陪着一個客人坐在餐桌周圍,餐桌的中央放着扎黑黛剛剛端上來的湯盆。有人指了指伊珂旁邊的位子,卡便坐下了。他覺得很自豪,因爲桌子上的人都知道自己和伊珂之間的關係。不過卡馬上就發現坐在自己對面的客人正是《邊境城市報》的老闆——塞爾達爾先生。
塞爾達爾先生朝卡非常友好地笑了笑,然後和他握了握手,這讓卡一下子懷疑起自己口袋裏的報紙來。卡盛了一碗湯,然後便把手悄悄放到了伊珂的懷裏。之後,他側身靠近伊珂,聞着她身上的香味,悄聲告訴她說:“很遺憾,沒有打聽到‘神藍’的任何消息。”接着他快速和塞爾達爾先生旁邊的卡迪菲對視了一眼,從卡迪菲的眼神裏他明白了,就在這一剎那的工夫,伊珂已經把消息告訴了她。卡的心裏滿是憤怒和驚訝,不過他還是聽了圖爾古特先生的牢騷。“整個會議根本就是在挑撥,”圖爾古特先生隨後又補充道,“警察肯定已經知道了一切。”“不過,我一點也不後悔去參加這次歷史性的會議,”他說道,“卡爾斯這些關心政治的老老少少們,我很高興能親眼見識到他們有多麼的差勁。靠這羣遊手好閒、愚蠢的傢伙,卡爾斯是搞不了什麼政治的。我是因爲反對軍事政變纔去參加這次會議的,可我發現,軍人們實際上是做了件好事,使得卡爾斯的未來不至於落到這幫強盜的手裏。我奉勸你們,尤其是卡迪菲,在參與政治之前一定要三思。另外,你們在恰爾克菲萊克見到的那個女歌手,就是喜歡濃妝豔抹但已經年老色衰的那個,她就是被絞死的前外交部長法廷·呂斯圖·佐爾魯的情婦,三十五年前安卡拉每個人都知道這回事。”
喫了二十多分鐘之後,卡從口袋裏掏出了那張報紙,告訴大家這上面有一篇對他很不利的文章。一下子大家都靜了下來,只剩下了電視機的聲音。
“我本打算說這件事的,可怕你們誤會,怕你們生氣,所以我還在猶豫。”塞爾達爾先生說道。
“塞爾達爾啊,塞爾達爾,你又受到了誰的指使?”圖爾古特先生說道,“這對於我們的客人不是太不好了嗎?把報紙給他,讓他讀讀看,看他又胡說八道了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