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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節:如夢離開前,曾經拿殺蟲劑——罐子上畫着一隻大黑甲蟲和三隻蟑螂來嚇唬顧客——在浴室、廚房和走廊裏狂噴了一通(那些地方還臭得很)。她沒有多想,扭開了所謂的“巧婦爐”(多此一舉,因爲星期四是大樓的中央熱水日),略翻了一下《民族日報》(有點皺),並且用隨手抓到的鉛筆在上面做了幾題填字遊戲:陵寢、峽谷、月亮、力量、即興表演、虔誠、神祕、傾聽。她喫了早餐(茶、羊奶酪、麪包)但沒有洗碗。她在臥房裏抽了兩支菸,在客廳裏抽了四支。她帶走了幾件冬衣,一些她說會傷害皮膚的化妝品,她的拖鞋,好幾本沒讀完的小說,平時掛在抽屜把手上但沒有鑰匙的幸運鑰匙圈,她惟一的首飾珍珠項鍊,以及她的附鏡髮梳。她穿走了與她頭髮顏色相同的厚外套。她一定是把這些東西塞進她之前向她爸爸借的中型舊皮箱裏(梅里伯伯從巴巴里海岸帶回來的),當初他們借用的原因是想旅遊時備不時之需,只不過他們從未成行。她關上了大部分的櫥櫃(用腳踢),把抽屜也都關好,把隨身用品歸回原位。她一口氣寫完道別信,沒有停頓。垃圾筒或菸灰缸裏找不到揉成一團的草稿。
或許它根本不是一封道別信。雖然如夢沒有提到她會回來,但也沒有說她不會回來。似乎她拋下的是這間公寓,而不是卡利普。她甚至提出七個字的請求,邀他成爲共犯:“應付媽和其他人。”他也立刻接受了這個角色。他很高興她沒有明白地說她的離開是卡利普的錯,他更欣慰自己可以當如夢的共犯,在一切已成定局之後,至少還能成爲她的犯罪同夥。爲了答謝他的幫忙,如夢給予卡利普一個五字承諾:“會保持聯繫。”然而,一整夜,她都未與他聯繫。
反倒是暖氣爐,一整夜,不斷髮出各種呻吟、嘆息和咕噥。間歇的寂靜中,雪花飄落。一位賣奶酒的小販一度叫賣起發酵奶,但沒有再出現。如夢的綠色簽名和卡利普互相對視,目光久久無法移開。屋子裏的物品和陰影完全變了樣,這裏似乎變成了一個陌生的地方。卡利普想說:“蜘蛛!原來這些年來掛在牆上的這個裝飾品看起來像蜘蛛。”他想睡個覺,說不定可以做場好夢,但是他睡不着。一整夜,他每隔一段時間就重新把整間公寓再翻箱倒櫃一遍,不顧先前是不是已經搜過了。(他剛纔已經查過衣櫥裏的箱子了,是不是;他查過了,應該是;可能還沒;不對,他還沒查過;現在他得全部從頭再翻一遍。)手裏拿着滿載記憶的如夢,皮帶扣環,或是她遺失很久的太陽眼鏡的空盒,他會猛然明白自己的搜尋毫無目標,於是再把手裏的物品一絲不苟地放回原位,像是一個博物館研究員,小心翼翼地拿取收藏品。(那些故事書裏的偵探實在太沒有說服力了,根本是作者偷偷把答案透露給這些偵探——太天真了,以爲讀者會笨到去相信。)他像個夢遊者,雙腳踩着恍惚的步伐,走進廚房,他翻了翻冰箱,卻沒有拿出任何東西。接着他發現自己回到客廳,纔剛坐回他最喜歡的椅子裏,卻馬上又重頭展開相同的搜索儀式。
被拋棄的這一夜,卡利普獨自坐在這張椅子裏,結婚三年來,他總習慣看着如夢坐在對面,緊張而焦躁地看她的偵探小說。卡利普眼前不斷浮現相同的影像:她搖晃着雙腿,手指纏繞頭髮,興致盎然地翻動書頁,不時發出深深嘆息。他心頭揮之不去的,並不是自卑,挫敗和寂寞(我的臉長得不對稱,我笨手笨腳,我太軟弱無能,我的聲音太有氣無力了!),那些感覺出現在他高中的時候,有幾次,在那些蟑螂四處橫行的糕餅鋪和布丁店[1]裏,他目睹如夢和幾個滿臉痘痘的少年約會,不像卡利普,他們不僅上脣冒出了鬍子,而且已經學會了抽菸。不,不是那樣。他腦中想的也不是高中畢業三年後的某個星期六下午,他上樓去他們的公寓(“我上來看看你們有沒有藍色標籤紙”),看到蘇珊伯母坐在破舊的梳妝檯前化妝,一旁的如夢瞥了一眼手錶,不耐煩地搖晃雙腿。在他腦海徘徊的甚至不是如夢的蒼白倦容,他從沒見過她這種神情,那時,他才得知她結婚了,嫁給一位年輕的政治運動家,而且不單單是基於政治因素。這個人,不僅周圍的人對他推崇備至,甚至已經在《勞工的黎明》上以真名刊登了第一篇政治分析。一整夜,卡利普眼前浮現的畫面,是他曾經錯失的生活片段,一個機會,一小段歡樂:光線從阿拉丁的店裏流瀉而出,映得白色的人行道瑩瑩閃爍,雪花落入燈光裏。一個星期五晚上,那時他們小學三年級,也就是如夢一家人搬進頂樓公寓一年半之後。天色已黑,汽車和電車的轟隆聲響在冬夜的尼尚塔石廣場迴盪,他們正要開始玩一個自創的新遊戲:“我消失了”,遊戲的規則結合了“祕密通道”和“看不見”,其中一個人“消失”到爺爺奶奶、叔叔伯伯或爸爸媽媽的公寓一角,接着另一個人必須把消失的人找出來。遊戲很簡單,不過不可以開燈,也沒有時間限制,因此全賴搜尋者的想像力與耐性。當輪到卡利普“消失”時,他跑進奶奶的臥房,躲到衣櫥上面(先是踩着椅子的扶手,然後,小心地,踏上椅背),他一面心想如夢一定不會發現他在上面,一面幻想她在黑暗中走動的模樣。他想像自己在如夢的處境,設法體會她此刻的情緒,她一定正到處找他,焦急難耐!如夢一定快哭出來了;如夢一定無聊死了;如夢一定淚眼漣漣地哀求他出來,出來,不管在哪裏!等了好久好久,對孩子而言彷彿是一輩子,他突然失去耐性,從衣櫥頂溜下來,忘記自己這麼一失掉耐心就已經結束了遊戲。等卡利普的眼睛適應了幽暗的光線後,反而是他開始在整棟公寓大樓尋找如夢。找遍了所有的房間後,一股恍惚而恐懼的感覺湧上心來,一種失敗的暗示,最後他不得不求助於奶奶。“老天爺,你滿身是灰!”奶奶說,坐在他的對面,“你跑到哪裏去了?大家一直在找你!”接着她補充,“耶拉回來了。他和如夢去了阿拉丁的店裏。”卡利普連忙奔向窗戶,來到冰冷、陰暗、墨藍色的窗邊。外頭下着雪,一場緩慢而悲悽的雪,召喚你出去;一道光線從阿拉丁的店裏瀉出,穿過玩具、圖畫書、足球、溜溜球、彩色瓶子。白雪覆蓋的人行道閃爍着,泛着一片好似如夢臉頰的微暈光芒。
漫漫長夜裏,每當卡利普回想起這幕二十四年前的影像,心底就湧起一股不快的焦躁,像是一鍋突然滾沸的牛奶。這段生活片段究竟遺落在何方?他聽見走廊裏傳來老爺鐘無休無止的嘲弄滴答,這口鐘曾經陪伴爺爺奶奶數過歲月,卡利普和如夢婚後不久,他把它從荷蕾姑姑家搬回來,帶着滿心的熱情與堅持,把它掛在自己的幸福小窩的牆上,渴望藉此留住童年的神祕與回憶。結婚三年來,不是卡利普,反倒是如夢,總覺得錯失了某個未知生活的樂趣與遊戲,鬱鬱不樂。
卡利普每天早上出門上班,傍晚乘坐公車或共乘小巴回家,與車子裏一臉木然的陌生人羣推擠纏鬥,摩肩接踵。一整天,他不斷尋找各種瑣碎到連如夢都不得不皺眉的藉口,從辦公室打電話給她。等他一回到溫暖的家,他會通過檢查菸灰缸囤積的菸灰、菸蒂的數目和品牌,來推算如夢今天做了些什麼——通常不會差太遠。在這段幸福的剎那(很罕有)或懷疑的時刻,如果他像昨晚腦中想的那樣,仿照西方電影中的丈夫,詢問妻子這一天做了些什麼,那麼他們兩人會陡然陷入尷尬,好像闖入了一個朦朧曖昧的模糊地帶,不管是東方還是西方的電影中從來不曾清楚解釋的地帶。直到卡利普結婚後,他才偶然發現這塊神祕、隱晦、曖昧的區域,暗藏在某些無名人物的生命裏——也就是統計上和政府機關稱之爲“家庭主婦”的這些人(卡利普從來不曾把如夢跟買洗衣粉帶小孩的女人聯繫在一起)。
卡利普很清楚,在這個隱晦世界中,有一座長滿奇花異草的花園,完全將他隔絕於外,就好像如夢深不可探的回憶。所有洗衣粉廣告、圖文小說、最新的外國翻譯刊物、大部分廣播節目和星期天報紙裏的彩色夾頁,都以這塊禁地爲共通的主題和目標。儘管如此,它依然遠超過所有人的理解範圍,比任何人所知的都還要神祕。有時候,卡利普會摸不着頭緒,搞不懂爲什麼,比如說剪刀,會放在走廊裏的暖氣爐上面的銅碗旁邊,或者當星期天他們出遊時,巧遇某個他好幾年沒見但如夢一直在聯絡的女人,然後卡利普會一陣錯愕,頓時愣住,彷彿撞見一條線索、一個從禁地浮現的暗號,彷彿過去暗地裏廣爲流傳的祕密教派如今無須再隱藏,大剌剌地呈現在他面前。令人恐懼的,是這個謎的傳染力,它像某種神祕的邪教崇拜,蔓延在一羣通稱爲“家庭主婦”的普通人之間。除此之外,更令人害怕的,是衆人假裝這個謎根本不存在,沒有任何奧祕的儀式,沒有共同的犯罪惡行,沒有狂熱也沒有歷史,似乎她們的行爲並非出自祕密的共識,而是發自內在的慾望。像是後宮太監謹守的祕密,牢牢上鎖,並把鑰匙丟棄,謎底既誘人又叫人反胃:既然它的存在衆所周知,或許它並非可怕得像一場夢魘;可是既然它隱而不宣地代代相傳,從不曾被人明言提起,那麼它必然是一個卑微的祕密,絲毫談不上什麼驕傲、肯定或光榮。卡利普有時候會覺得這塊地帶如同某種詛咒,像是糾纏着一個家族世代成員揮之不去的詛咒。然而,目睹過太多女人基於婚姻、養兒育女或其他含糊的理由而突然辭去工作,自願返回那塊詛咒之地,他逐漸明白其中蘊含着某種密教的磁力吸引。儘管如此,他看到有許多女人,費盡力氣好不容易擺脫了詛咒,成爲有頭有臉的人,但仍然難掩內心的嚮往,渴望返回熟悉的神祕,重拾被她們拋在腦後的魅惑時光,回到他永遠無法理解的幽暗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