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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mall>……嘆息聲響起,顫抖地穿透這沒有時間的空間</small><small>[1]</small><small>。</small>
<small>——但丁《神曲:地獄篇》第四節詩</small>
自從我們魯莽地邀請一般民衆無論其來源、背景或信仰,通過我們的專欄表達意見,便立刻湧進了大量讀者來信,其中不乏妙文佳作。有些讀者得知他們的題材終於也有發聲的一天,甚至懶得把它們完整寫出來,乾脆跑到報社向我們講述他們的故事,口沫橫飛直到臉色發青。還有一些人,當發現我們對他們陳述的駭人細節和可疑鬧劇持懷疑態度時,爲了證明自己的清白和故事的真實性,他們索性把我們拖下書桌,引領我們進入文化中神祕的角落——某些從未有人探究或書寫過的幽微之處。我們便是從這裏獲知了土耳其假人制造的隱晦歷史,後來我們才知道,這一行被迫轉入地下進行。
幾百年來,在我們的文化中,從來沒有人意識到製造假人也是一門藝術,只把它視爲某種“民間工藝”,充滿鄉土氣息,就好像那是稻草人之類的玩意兒。班迪師傅是第一位致力於此的工匠,也是假人制造業的開山祖師。他曾爲海軍博物館製作過展場所需的假人,這座博物館是我們的第一座,由蘇丹阿布杜哈米提下令興建,當時的一位王儲奧斯曼·亞拉列丁殿下出資贊助。這項技藝後來之所以走向祕傳,也是因爲班迪師傅的緣故。因爲,根據目擊者的敘述,參加博物館開幕的來賓對眼前的景象震驚不已,他們看見三百多年前在地中海擊潰意大利和西班牙船艦的土耳其強壯海盜和魁梧戰士,威武地屹立在皇家遊艇和軍艦之間,八字鬍又挺又翹。班迪師傅用木頭、灰泥、蠟、羊皮、駱駝皮和母鹿皮,加上人發和鬍鬚,製造出他獨一無二的驚人塑像。然而當時的伊斯蘭教長是一個老古板,當他親眼看見這些由精湛技藝製做出的奇蹟造物後,勃然大怒:因爲完美仿製阿拉的造物意味着與它競爭,所以這些假人便被移出博物館,軍艦與軍艦之間則改放欄杆。
禁令——在我們從沒停止過的西化歷程中是家常便飯——並沒有澆熄班迪師傅對工藝愛好的熊熊烈火。他不但忙着在自己家裏製作新的假人,更企圖遊說政府當局允許把他稱之爲自己的“孩子”的傑作,再一次放進博物館裏,或者任何別的地方,只要能夠展示就好。當他被拒絕之後,他把一肚子氣怪到政府當局的不支持,而沒有遷怒於自己的藝術品。他把自己家裏的地下室改建成工作室,在那裏繼續生產假人。後來,他從伊斯坦布爾舊城搬到加拉塔的基督徒區,主要是爲了防範鄰居們指責他“邪魔歪道、變態、異端邪教”,另一方面則是因爲他的“孩子”數量持續增加,原來那棟中等大小的穆斯林住所再也容納不下。
搬進這棟位於庫勒迪畢的怪屋子後(我便是來這裏參觀),班迪師傅本着熱情和信念,繼續他嚴謹的工作,並把他專精的手藝傳授給自己的兒子。經過二十年不間斷的努力,他注意到許多貝尤魯的流行服飾店開始在櫥窗裏擺設假人,那時正值土耳其共和國建立之初,西化的熱潮正如火如荼地展開,男士們拋棄土耳其氈帽,換上巴拿馬帽,女士們則剝下面紗,蹬上高跟鞋。當班迪師傅第一次看見那些進口的假人時,他以爲自己等待多年的勝利時刻終於來臨,於是他衝出他的地下工作室,奔上大街。然而,在貝尤魯五光十色的繁華街道上,他遭遇到另一個新的打擊,使得他從此以後將自己放逐到地下的幽暗歲月,直到老死。
無論是豪華百貨公司的老闆,或者是售西裝、裙子、服飾、絲襪、大衣、帽子等的成衣供貨商,還是親自前來地窖工作室參觀的櫥窗設計師,在看過班迪師傅所展示的作品後,全都一一回絕了他。很明顯,他所製造的假人長得不像教導我們什麼是風格的西方模特兒,而像我們自己人。“顧客,”其中一位商店老闆說,“不想看到風衣穿在一個大鬍子、O型腿、又黑又瘦、滿街都是的同胞身上。顧客想要的是穿在一位來自遙遠陌生國度的漂亮新面孔身上的外套,因爲當他披上這件外套時,他相信自己也跟着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一位頭腦清楚的櫥窗設計師,儘管對班迪師傅的傑作甚感驚豔,但他說爲了自己的生計着想,很遺憾無法在櫥窗裏擺設“這些正宗土耳其人,這些真實的同胞”,原因是當今的土耳其人不想再當“土耳其人”了,他們想當別的。那就是爲什麼每個人都大力提倡穿着正式服裝、剃光鬍子、改良語言的發音和字母。另一位商店老闆則簡潔地指出,他的客戶其實不是要買一套衣服,而是要買一個夢。他們真正想要購買的是一個夢想,希望能變成像穿着同一件衣服的“別人”。
班迪師傅根本不考慮這樣製造假人。他很清楚自己絕對比不過那些姿勢怪異、始終面帶牙膏廣告式微笑的歐洲進口模特兒。於是,他返回陰暗的工作室,放棄了夢想。接下來的十五年,一直到他去世,他又製造出一百五十多尊假人,每一尊都是藝術的結晶,把他個人的怪誕夢想轉化爲真實的血肉證明。他的兒子,大老遠前往我們報社,帶我們去他父親的地下工作室,向我們逐一展示這些假人,他解釋道,這些佈滿塵埃的奇異作品中,蘊含着我們之所以是“我們”的“本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