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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積雪覆蓋的加拉塔橋上時,他感到一陣寒意:一股凜冽的冷風從博斯普魯斯海峽吹來。到了卡拉廓伊後,他走進一間有大理石桌面的布丁店,側身避開互相對映的鏡子,點了雞湯細面和煮蛋。布丁店裏惟一一面沒有掛鏡子的牆上是一幅山嶽風景畫,風格像是來自於明信片和泛美航空的月曆。在一片平滑如鏡的湖水後面,透過鬆樹的枝丫,遠處是耀眼的白色山峯。儘管那必定是取材自某些明信片上的阿爾卑斯山,但它看起來更像卡利普與如夢小時候經常前往魔法探險的卡夫山。
搭乘電纜車回到貝尤魯的短暫路途上,卡利普與一位不認識的老男人起了爭執。那天的意外,車子出軌衝進卡拉廓伊廣場,像一匹狂喜的脫繮野馬撞上牆壁和玻璃窗,是因爲纜線斷了,還是因爲司機喝醉了酒?結果發現那位喝醉酒的司機是這位不知名老頭的同鄉,都來自特拉布宗。走出塔克西姆和貝尤魯的擁擠街道,來到了不遠處的奇哈格,路上空無人跡。前來應門的賽姆太太很高興見到他,但說完又立刻趕回房裏。顯然,她和賽姆正在看一個電視節目——許多出租車司機和門房會聚在地下室咖啡館裏一起看的節目。
“我們遺忘的珍寶”是一個批判性的節目,介紹許多巴爾幹半島上的古老清真寺、飲水泉和商旅客棧,哀悼這些當年由奧斯曼土耳其興建的古蹟,如今卻落入南斯拉夫人、阿爾巴尼亞人和希臘人的手中。賽姆和他太太似乎完全無視卡利普的存在,他只好在彈簧早已彈出的仿洛可可扶手椅上坐下,望着屏幕上荒涼的清真寺畫面——好像一個隔壁的小男孩跑來鄰居家看足球賽。賽姆看起來像那個曾經贏過奧運獎牌的摔跤選手,這位摔跤選手雖然已經死了,但他的照片仍然高掛在生鮮蔬果商店的牆壁上。他的太太長得則像一隻肥胖可愛的老鼠。房間裏有一張灰塵色的桌子和一盞灰塵色的檯燈。牆壁上掛着一個鍍金相框,裏頭的祖父看起來不像賽姆,反倒比較像他太太(她的名字是芮喜葉嗎?卡利普茫然地想着)。房間裏就是這些東西:保險公司送的月曆、銀行給的菸灰缸、酒杯組、銀質的糖果盤、擺放咖啡杯的餐櫥櫃。還有兩面塞滿紙張和期刊、佈滿灰塵的牆壁,賽姆的“圖書數據庫”——卡利普之所以會出現在這裏的主要原因。
賽姆建造的這座圖書館,甚至在十多年前就被大學同學以挖苦的口氣稱之爲“我們的革命數據庫”。有一次,在某段難得的自省時刻,賽姆很爽快地承認,圖書館起源於他自己的優柔寡斷。然而,他的優柔寡斷並不是因爲他“難以在兩個階級中作選擇”,而是因爲他無法在兩個政治派別中作取捨。
賽姆以前極爲熱衷於參加各種政治會議或“座談會”,他跑遍了每一所大學、每一間學生餐廳,聆聽每一個人和每一個夥伴的演講,目的是爲了瞭解“所有的觀點和所有的信仰”,但卻猶豫再三不去問太多問題。他收集了各式各樣的左派宣傳品(不好意思,不知道你有沒有昨天“破壞者”在理工學院散發的手冊?),其中包括各種報告白皮書、宣傳小冊子、傳單等等,並且他會非常用功地閱讀。不過他實在沒有時間去詳讀每一篇文章,但同時他又始終沒辦法決定自己的“政治路線”,於是他便開始把所有沒空讀的東西全累積起來,以便日後有空再看。過了一段時日,慢慢地,閱讀和得出結論對他而言變得不再重要,於是,他的目標便轉爲建造一座知識的水庫,以容納這條充沛滿盈的“數據之河”,不讓它白白流逝(這個比喻是身爲建築工程師的賽姆自創的)。就這樣,賽姆毫不吝嗇地把自己的後半輩子投注在這個目標上。
電視節目結束後,他們關掉電視機,交換了幾句客套話,然後就是一陣沉默。夫妻倆向卡利普投以詢問的眼光,要求他趕快說明他的故事:他的被告是一個學生,被人指控一項他沒有犯的政治罪名。當然,沒這麼乏味,的確有人死了。事情的起頭,是有三個笨賊計劃了一場烏龍銀行搶劫案,這些小鬼得手後離開現場,駕駛偷來的出租車打算逃逸,結果開車的人不小心撞到了一個矮小的老婦人,把她撞飛了。這可憐的婦人跌落在地,腦袋摔在人行道上當場死亡(“真是飛來橫禍啊!”賽姆的太太說。)他們在現場只逮到一個人,他手持槍械,是一個“好家庭”出身的文靜男孩。當然,他堅決不肯供出同伴的姓名,因爲他非常景仰他們,更驚人的是甚至在嚴刑逼問下他也沒有泄露半個字。結果,根據卡利普後來的調查發現,很不幸地,這位年輕人只得默默地承擔了殺害老婦人的責任。真正的兇手其實是一位名叫默哈瑪特·伊瑪茲的考古學系學生,事發三個星期後,有一天他來到溫瑞尼葉後面的一塊新開發區,正當他在一座工廠牆壁上塗寫口號暗語時,被幾位不明人士開槍射殺。在這種情況下,那位好家庭出身的男孩終於鬆口透露真正凶手的姓名。然而,警方並不相信身亡的默哈瑪特·伊瑪茲是真正的默哈瑪特·伊瑪茲。不僅如此,主導這樁銀行劫搶案的政治派系領袖更出乎意料地表明立場,宣稱默哈瑪特·伊瑪茲仍在他們身邊,並且繼續秉持着不變的熱情和毅力爲他們的刊物寫文章。
如今卡利普接下了這件案子,主要是看在那位善良富有的父親的分上,而不是爲了這位公子哥兒。爲了釐清案情,他希望能夠:一、查閱所有默哈瑪特的文章,以確認遇害的“默哈瑪特·伊瑪茲”不是真正的默哈瑪特·伊瑪茲;二、檢視所有用化名發表的作品,以查出究竟是誰假裝成亡故的默哈瑪特·伊瑪茲在發表文章;三、想必賽姆和他太太已經發現了,居然會這麼巧,計劃整件事情的政治派系剛好就是如夢的前夫當年嶄露頭角的地方,他想要大概瞭解一下這個政治團體過去六個月來的活動;四、他決心要提出嚴正的質詢,調查所有假借已故作家的名字發表作品的影子作家,並且探究所有失蹤人口之謎。
卡利普的興奮也感染給了賽姆,他們立即展開調查。最初的幾個小時,他們一邊喝茶,大口品嚐賽姆太太準備的切片蛋糕——卡利普終於想起她的名字,茹綺葉——一邊在期刊裏搜尋文章作者的姓名和化名。接着他們擴大範圍,列出所有發表自白書、已故的人和刊物工作人員的筆名。沒多久,他們就開始感到暈頭轉向,彷彿進入了一個由各種撲朔迷離的訃聞、恐嚇信、自白書、炸彈、排版錯誤、詩和口號建立起來的瞬息即變的隱晦世界。
他們找到許多不含祕密的化名、從化名衍生出來的名字、從衍生名字中擷取的名號。他們拆解離合詩句[2]、不夠精準的字母密碼以及模棱兩可不知是刻意安排還是全然意外的顛倒字[3]。賽姆和卡利普坐在桌子的一邊,茹綺葉則坐在另一頭。房間裏瀰漫着不耐煩和憂傷的氣氛,彷彿他們是除夕夜裏的一家人,一如往常地一邊聽收音機一邊玩“賓果”或紙上賽馬遊戲,反而不像是正在費力爲一個被誣告殺人的男孩洗刷罪名,或是搜尋一名失蹤的女人。從敞開的窗簾望去,外頭雪花紛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