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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利普從來不曾被人跟蹤過,也從來不曾體驗過被跟蹤的感覺。他對這件事的認識,僅限於他所看過的電影或是如夢的偵探小說中的情節。雖然他只讀過幾本偵探小說,但他卻時常高談闊論此種文類:應該有辦法架構出一本小說,讓它的開頭和結尾的章節一模一樣;應該寫一個沒有“結局”的故事,因爲真正的結局已經被隱藏在中間的內容裏;應該要編造出一本小說,其中的角色全是瞎子,等等。卡利普在腦中組織着這些如夢嗤之以鼻的假設,夢想或許有一天他能夠成爲故事中的另一個人。

辦公大樓的入口旁邊,有一個無腿的乞丐蜷縮在壁凹裏,卡利普想像他兩眼都瞎了。想到這裏,察覺自己已捲入這場噩夢越來越深,他才決定這一切不只是如夢離去的緣故,必然也要歸因於睡眠不足。走進辦公室後,他沒有立刻坐回辦公桌前,反而打開了窗戶探頭往下看,觀察人行道上的所有動靜。過一會兒,他回到桌前坐下,而他的手則不由自主地,不是伸向電話,而是朝一個放有紙張的檔案夾伸去。他拿出一張白紙,不多加思索便振筆疾書。“如夢可能會去的地方:她前夫家。我伯父家。芭努家。一個‘安全’的住所。一個半安全的住所。一個討論詩文的場所。一個什麼東西都討論的場所。尼尚塔石的某間房子。任何一棟老房子。一棟房子。”看見自己寫的東西沒什麼邏輯,他放下筆。接着他又抓起筆,把除了“她前夫家”之外的可能性全部劃掉,然後再另起一段:“如夢和耶拉可能會去的地方:耶拉的某個藏身處。如夢和耶拉在一間旅館裏。如夢和耶拉去電影院。如夢和耶拉?如夢和耶拉?”

寫下這一切,讓他想起那些偵探小說,而自己恍若故事裏的主人公。他感覺自己正逐漸接近一扇門,通往如夢,通往一個新的世界,通往一個他渴望成爲的新身份。在門後隱約可見的那個世界裏,被人跟蹤的感覺是正當合理的。假使一個人相信自己被人跟蹤,那麼他一定也會相信自己可以是這樣一個人:爲了尋找一名失蹤者,坐在桌前,列出所有必要的搜查線索。卡利普很清楚自己根本不像偵探小說中的主人公,但通過假裝自己就是、“像是”這麼一個人,或多或少減輕了一些包圍在四周讓他喘不過氣的物品和故事。稍晚之後,年輕的服務生——他的頭髮從正中央驚人地對稱分邊——端來卡利普向餐廳叫的餐點,這時的卡利普幾乎已經完全融入偵探小說的世界,到處都是寫滿線索的紙張。出神的程度,甚至連放在髒托盤上的烤肉飯和紅蘿蔔沙拉,在他眼裏似乎也不再是他喫慣的乏味菜餚,而變成了他從沒見過的珍奇美饌。

飯喫到一半電話響了。他順手拿起話筒,彷彿已經等了很久。打錯了。喫完飯挪走托盤後,他打電話回自己尼尚塔石的公寓。他讓電話響了很久,腦中想像着如夢,回到家累了,爬下牀接電話。沒有人接,但他並不訝異。他又撥電話給荷蕾姑姑。

爲了先發制人,不讓姑姑有機會提出新問題,卡利普一口氣把事情交代清楚:因爲他們的電話壞了,所以他們沒辦法打電話聯絡;如夢當天晚上就復原了,精神飽滿,一點也沒事,她現在穿着那件紫色的外套,心情很好,正坐在1956年的雪佛蘭出租車裏等卡利普;他們正準備前往伊茲密爾,去探視一位重病的老朋友;船不久要開了,卡利普在路上一間雜貨店裏打電話;多謝雜貨店老闆,店裏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還肯借他用電話;要掛了,姑姑,再見!然而荷蕾姑姑仍設法插話問道:你們確定門都鎖好了嗎?如夢有沒有帶她的綠毛衣?

一直到賽姆打來時,卡利普還在思考,一個人光盯着一張他從沒去過的城市的地圖,是否可能產生深遠的改變?賽姆告訴卡利普,早上他走了之後,自己又繼續在數據庫裏鑽研,結果發現了一些或許有用的線索:那位意外害死老婦人的默哈瑪特·伊瑪茲,沒錯,他很可能還活着,只不過他用的名字不是他們之前推測的阿哈馬·卡刻或哈爾敦·卡拉,而是像個遊魂似的,以一個絲毫不含半點化名意味的穆阿馬·厄吉尼之名行遍天下。之後,當賽姆在一本全然擁護“相反觀點”的刊物裏遇到同一個名字時,他並不訝異,令他嚇一跳的是,另外又有一個名字叫沙利·果巴契的人,發表了兩篇尖銳批評耶拉專欄的文章,裏頭不僅使用了同樣的修辭形式,甚至連錯字都一模一樣。仔細推敲後,他才注意到這個人的姓名不但與如夢前夫的姓名有着相同的子音,而且還彼此押韻。接着他又看到,此人的名字出現在一本小型教育刊物《勞動的時刻》中,頭銜是總編輯。於是賽姆替卡利普記下了這個編輯辦公室的地址,位於城市西邊的郊區:巴克爾廓伊,錫南帕夏區,豔陽丘,瑞夫貝街十三號。

掛上電話後,卡利普在市內電話簿的地圖上找出錫南帕夏區。他很驚訝,豔陽丘新開發區涵蓋了一整片原本荒涼的丘陵地,十二年前如夢和前夫剛結婚時,因爲丈夫想要對勞工進行“田野調查”,他們便搬進了那裏的一棟違章建築。卡利普仔細檢視地圖,看出那片他曾經去過一次的丘陵地,如今已劃分爲多條街道,每一條都依照獨立戰爭中的英雄命名。角落裏有一塊廣場,上頭標示着綠色的公園、清真寺的宣禮塔和一塊小小長方形的阿塔圖克雕像。這是卡利普一輩子也無法想像的一片區域。

他打電話到報社,對方說耶拉還沒有來,接着他打電話給易斯肯德。他告訴易斯肯德他已經聯繫上了耶拉,也傳達英國電視臺想採訪他,耶拉好像也不反對這個提議,只不過他最近實在太忙。敘述故事的過程中,他聽見另一頭傳來小女孩的哭聲,就在電話附近。易斯肯德告訴他,英國人至少還會在伊斯坦布爾多待六天。他們聽說了許多關於耶拉的佳評,他相信他們會願意等,如果卡利普有興趣的話,可以主動去佩拉宮飯店[3]拜訪他們。

他把午餐托盤拿到門外,離開大樓。走下通往海邊的坡道,他注意到天空呈現出前所未見的暗淡蒼白,彷彿天就要降下飛灰。但即便如此,週六的人羣大概也會裝出一副習以爲常的樣子。或許這就是爲什麼人們總低頭望着腳下泥濘的街道行走,因爲他們希望能習慣這種想法,不要讓自己大驚小怪。夾在腋下的偵探小說令他心安不少。或許該慶幸這些故事是出自於遙遠、魔幻的國度,由一羣抑鬱不樂的家庭主婦翻譯成“我們的話”——她們曾經在某些外語高中就讀,但後來卻放棄學業,爲此她們後悔終生——多虧這個原因,如今我們大家才能不受影響地爲自己的生活奔忙,而辦公大樓入口前一身退色西裝替人填充打火機的小販、看起來像一團破爛抹布的駝背男人,以及共乘小巴車站前安靜的乘客們,才都能夠一如往常地庸碌過活。

他在埃米諾努上了公車,到離公寓不遠的哈比耶下車。他看見皇宮戲院前擠滿了人,他們正在等待兩點四十五分的星期六午後場電影。二十年前,卡利普和如夢以及她其他同學也會來看這個午後場,擠在一羣身穿同樣軍用上衣、滿臉青春痘的學生中間。他會走下和現在一樣撒滿鋸木屑以防雪滑的臺階,研究小燈泡點亮的框格里即將上映新片的角色劇照。然後,默默地充滿耐心地,望着如夢的方向,看她正在和誰說話。前一場電影似乎始終演不完,門好像怎麼也不會開,他和如夢肩並肩坐在熄燈暗影裏的那一刻彷彿永遠都不會到來。這一天,當卡利普發現兩點四十五分這一場還有票時,一股自由的感覺陡然湧入心頭。電影院裏,前一場觀衆留下來的空氣又悶又熱。卡利普知道,等會兒只要一熄燈上廣告自己將會馬上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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