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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甚至不願意去想像如夢在眼前某一間破爛房子裏,那些房子的排油煙管從窗戶中伸出,陽臺被壓得向下傾斜。然而十年前,他曾經躡手躡腳來到敞開的窗口,看見了此刻他不願意去想像的情景,倉皇之下,落荒而逃。那是一個炎熱的八月傍晚,如夢穿着無袖印花棉洋裝,坐在堆滿紙張的餐桌前忙碌,一隻手指卷着一縷捲髮轉呀轉。她的丈夫背對窗戶而坐,正在攪拌杯裏的茶。一隻即將啪地跌落的飛蛾,圍着懸吊在頂頭的光禿燈泡飛,一圈比一圈更搖晃。丈夫與妻子之間的桌子上,擺了一盤無花果和一瓶殺蟲劑。卡利普清清楚楚地記得湯匙敲撞杯子的叮噹作響,以及鄰近樹叢中夏蟬的唧唧鳴叫。不過他怎麼也想不起有這麼一個轉角,旁邊豎立着一根半埋在積雪中的路標,上頭寫着:瑞夫貝街。
他走完整條街後又折返。巷道的一頭有幾個小孩在擲雪球,另一頭貼着一幅電影海報,一盞燈映亮了上面一個相貌平庸的女人,眼睛被塗黑,戳瞎。由於所有的屋子都是兩層樓房,門上也都沒有門牌號碼,因此當卡利普第一次經過的時候,他漫不經心沒有多注意。等到走第二趟時,他才心不甘情不願地認出了那扇窗戶、十年前他不屑碰觸的那隻門把以及那片晦暗、沒有粉刷的牆壁。房子加蓋了二樓,旁邊增建了一座園圃,泥巴空地換成了水泥地。一樓室內漆黑一片。附有獨立出入口的二樓,微藍的電視屏幕光芒從緊閉的窗簾滲透出來。如同槍管般穿破牆壁指向馬路的排油煙管,噴出一股硫磺色的煙霧,宣佈着好消息:來訪的不速之客打開門後,將會發現這裏不僅有熱食可喫,有溫暖的爐火,還有一羣傻盯着電視的熱心好人。
卡利普小心翼翼地踩上積雪的臺階,每一步都伴着隔壁空地上一條狗兒的吠叫。“我只要跟如夢講一下話就好!”卡利普自言自語,但其實也搞不清楚心裏究竟是在對自己說還是對她前夫說。等見到她後,他會要求她解釋在道別信中沒有講明的理由,接着他會叫她馬上回家收拾所有她的東西,她的書、香菸、湊不成對的絲襪、空藥瓶、她的髮飾、她那些眼鏡的盒子、喫了一半的巧克力、她的細長髮夾、她孩提時代的木鴨子玩具,然後,離開,別再回來。“每一件關於你的物品,都帶給我難以承受的痛楚。”由於他沒辦法當着那傢伙的面說出這些,所以他最好能說服如夢到另一個地方去坐下來說話,“像成年人一樣”。等他們來到這個地方,開始以“成年人”的樣子對談,這時,或許也有可能說服如夢別的事情。只不過,這附近除了全是男人的咖啡館外沒有別的地方可去,他該上哪兒找這麼一個談話的地點?卡利普先是聽見小孩的聲音(媽,開門!),接着是一個女人的聲音。這個女人顯然絕不是他的妻子、他二十多年來愛戀的對象、他從小到大的摯友。頓時他才明白,到這裏來找如夢是件多麼愚蠢的行爲。他本想臨陣脫逃,但門已經開了。卡利普一眼便認出妻子的前夫,但對方卻不認得卡利普。他是個中等年紀、中等身高的男人,正如卡利普所想像的那樣。從今以後,卡利普也永遠不會再想起這麼樣的一個人。
前夫花了一點時間,讓眼睛習慣外頭危險世界的黑暗,卡利普也靜待着對方慢慢認出他來。與此同時,好奇的腦袋一顆顆冒出來,先是妻子,然後是小孩,接着是另一個小孩,詢問着:“爸,是誰呀?”爸爸被問倒了,在原地呆愣了好一會兒。卡利普決定抓住機會溜掉而不要進屋,連忙一口氣把自己來訪的理由交代清楚。
他很抱歉三更半夜打擾他們,可是他實在是不得已。今天他之所以來到他們家——改天會再來正式拜訪(甚至帶如夢一起)——是爲了調查關於某個人、某個名字的一些資料,事關重大,極爲迫切。他正在替一個被誣告謀殺的大學生辯護,噢不,事實上的確有人死了,只不過真正的殺人兇手行蹤飄忽,像個鬼魅似的在城市遊走,曾經有一度……
故事一講完,卡利普立刻被簇擁進屋。他才脫下鞋子,馬上面前就呈上一雙太小的拖鞋,手裏就被塞進一杯咖啡,並且被告知說熱茶馬上泡好。卡利普又複述一遍那位可疑人士的姓名(捏造一個截然不同的名字以防萬一),如夢的前夫便接下話頭。聆聽着男人滔滔不絕的鋪陳,卡利普可以想見這些故事含有強烈的麻醉效果,很快地自己將失去知覺,走不出大門。事後,他記得自己當時曾想過,說不定在那兒多待一會兒,就能夠發現一些關於如夢的線索,至少有一點蛛絲馬跡,然而這種想法更像是晚期病人接受手術治療前的自我欺騙。他好不容易終於走出了那扇他以爲永遠不會再開啓的大門,這時他已經聆聽了如夢前夫如水庫泄洪般奔流泉湧地講了兩個小時的故事,並從中得知以下事實:
我們以爲自己知道很多事情,其實我們什麼都不知道。
我們知道,比如說,大多數東歐和美國的猶太人,都是猶太哈扎爾王國的後裔,一千年前定居於伏爾加河與高加索山之間。我們也知道,哈扎爾人事實上是一個接受猶太教的土耳其部族。然而我們並不知道,其實土耳其人和猶太人之間血脈相連,關係極其密切。多麼有意思啊!過去二十個世紀以來,這兩個形同手足的民族四處遷徙,勢力此消彼長,彷彿同時在一首神祕樂曲的伴奏下跳舞,但始終碰不在一起,總是錯身而過,像一對絕望的孿生兄弟,註定一輩子糾纏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