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爾罕·帕慕克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small>有些人會細讀各種定期刊出的文章,這種閱讀的習慣,可以歸入阿威羅伊的反記憶法類別,或者說是引起失憶的禍源。</small>
<small>——柯勒律治《文學傳記》</small>
他請我代爲向你問一聲好,剛剛好兩個星期前。“我一定會。”我回答,但才一上車我已經把它拋之腦後,不是忘記他的問候,而是忘了送上問候的那個人。但我並沒有爲此失眠。依我看,任何一個明智的丈夫都應該把向他們妻子問好的男人們拋之九霄雲外。畢竟,你永遠料不到會發生什麼事,不是嗎?尤其如果你的妻子碰巧是一名家庭主婦,除了自己無趣的丈夫之外,一輩子根本沒機會認識其他男人。倘若有人向她問好,那麼她很可能會對這位彬彬有禮的傢伙左思右想起來——反正她有的是時間。雖然憑良心講,這種男人確實是禮數周到,可天曉得我們從哪時候開始流行這門子的風俗了?想當年,一位紳士頂多籠統地問候一下對方家中的女眷罷了。從前的電車也比現在的好得多。
想必有許多讀者知道我沒有結婚、從未結過婚,而且由於職業的緣故也永遠不會結婚。這些讀者讀到這裏,大概不免疑心,這篇專欄從破題第一句話開始,是不是我在設計什麼謎題耍弄他們?我稱呼得如此親暱的女人,到底是誰?別胡言亂語了!你們垂垂老矣的專欄作家就要打開話匣子,跟你們絮叨他逐漸失憶的過程,邀請你們來品嚐花園裏殘存的最後一朵玫瑰花香——如果你們明白我的意思。不過,別急躁,這樣我們才能不露痕跡地玩一出老套的簡單戲法。
三十多年前,我才當上菜鳥記者沒多久,專跑貝尤魯這條線,那時我必須挨家挨戶地察訪以搜尋獨家新聞。我時常前往貝尤魯黑幫和毒梟出沒的賭場,尋找以死亡或自殺作結的新鮮愛情故事。我跑遍各家旅館,翻閱旅館職員特准我看的訪客登記簿——我每個月得投下兩塊半里拉纔買到這項特權——嗅出是否有任何外國名人投宿,或是任何有意思的西方人物,可以讓我誆騙說是某個西方名人來到我們城市拜訪。那年頭,不僅世界上還沒有淹滿這麼多名人,而且他們根本不會來伊斯坦布爾。那些實際上默默無聞、卻被我當成他們國內知名人士而登上報紙的人,看到自己的照片被刊出來,一開始他們滿頭霧水,到最後總是演變成憤憤不滿。其中一位我預期將大紅大紫的人,最後果然得到真正的聲望。當時我在文章中報道說“名服裝設計師某某人昨日拜訪我們的城市”,見報二十年後,他終於成爲一位著名的法國——以及存在主義——時裝設計師。連半句謝我的話也沒有。西方人就是這般忘恩負義。
那段日子裏,我除了忙着挖掘業餘的名人和本土黑幫(如今稱之爲黑手黨)的新聞外,曾經有一次我巧遇一名年長的藥劑師,從他身上嗅到一則新故事的可能性。這位老先生飽受失眠與失憶之苦,就如現在我自己遭受的折磨一樣。同時患上這兩種疾病最恐怖的地方,是在於你會誤以爲其中一項(失眠)有可能抵消另外一項(失憶),然而,實際發生的情況卻恰好相反。失眠的夜裏,時間與黑暗停滯不前,全部凍結在一片無名無姓無色無味的世界裏,老人的記憶消失得如此徹底(如同我一樣),以至於他以爲自己孤零零地站在“月亮的另一面”,就像從外國雜誌翻譯過來的文章中經常描寫的一個人陷入瘋狂的那種狀態。
老先生在他的實驗室裏研究了一種藥,希望能夠治癒他的病痛(就好像我爲了同樣目的發明了抒情文)。記者會的現場上,只有我和某晚報一位有大麻癮的記者出席(加上藥劑師總共三個人),當場老先生賣力地表演,倒出他的粉紅色液體一飲而盡。爲了給他的新藥更多曝光的機會,他再三暢飲,直到最後他企盼了多年的睡眠終於降臨。只不過,這位年老的藥劑師不僅重獲睡眠,更迴歸到他的天堂夢土去了,再也醒不過來。因此,大衆也永遠聽不到他們殷切渴望的好消息:土耳其人終於也發明出了什麼東西。
他的葬禮在幾天後一個陰天裏舉行,若我記得沒錯的話,我不斷思索着,到底他一直想要記住的是什麼事情。我至今依舊想不通。隨着我們逐漸老去,哪一部分將被我們的記憶甩脫,彷彿一頭暴躁的馱馬拒絕揹負超載的包袱?是最不愉快的部分?最重的?還是最容易丟棄的負擔?
遺忘:我已經遺忘了,置身於全伊斯坦布爾所有美麗景點旁的那些小房間裏,陽光如何滲入紗窗流瀉在我們的身體上。我已經遺忘了,那位賣黃牛票的小夥子在哪一家電影院門口做生意,他愛上售票亭裏一位蒼白的希臘姑娘,迷戀得發狂。我很久以前就已經遺忘了我親愛讀者的姓名,以及我在私人回信裏替他們解答的神祕,當我爲報紙寫解夢的專欄那一陣子,這羣讀者和我一起夢見無數相同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