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爾罕·帕慕克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踏着潮溼的人行道,我走了好一會兒,心裏不停想着哪一天等我功成名就之後,重返這個空無一物的城市,到時候我必能得到我想要的。儘管如此,你們的專欄作家別無選擇,只得乖乖回到他和母親同住的房子裏,回去讀翻譯成土耳其文的巴爾扎克,關於可憐的拉斯蒂涅的故事。年輕的時候,我像個真正的土耳其文藝青年那樣認真讀書,換句話說,不是基於我個人的喜好,而是出於一股爲自己的未來做準備的責任感。但未來又救不了今天!躲進自己的房間裏待了一會兒後,我煩躁地走出來。我記得自己凝視着浴室的鏡子,在腦中勾勒出電影中那些演員的畫面,心想一個人至少可以親吻鏡子裏的自己。無論如何,我滿腦子都是演員的嘴脣(瓊·班內特和丹·杜瑞亞的),甩也甩不掉。但再怎麼樣我吻到的終究只是玻璃而不是我自己,於是我離開浴室。母親坐在餐桌前,身旁堆滿了做衣服的版型和天曉得從哪個有錢遠親那兒弄來的雪紡紗,正趕着爲某個人的婚禮縫製晚禮服。
心中想着未來的計劃,我開始向她解釋自己的想法,大都是些有關自己哪天會功成名就的故事和白日夢。然而我母親卻沒有全心全意在聽。我發現對她而言,重要的不是我說的話,管它內容到底是什麼,重要的是我能夠星期六晚上坐在家裏,和她閒聊。這讓我怒從中來。不知爲何那天晚上她的頭髮梳得特別漂亮,嘴脣上也塗了薄薄一層口紅。我瞪着我母親的嘴脣,望着那張大家都說和我的很像的嘴。我愣住了。
“你的眼神好奇怪,”她擔憂地說,“怎麼了?”
母親和我沉默了好一會兒,接着我跨步走向她,但半路上陡然住腳。我的雙腿在顫抖。我沒有再走近她,只是站在原地開始用盡全力破口大罵。我現在已經忘了當時吼叫的內容,只記得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我們再度爆發了一次劇烈爭吵。突然間,我們不再害怕聲音被鄰居聽到。那是在氣頭上,一個人失去了控制而任由憤怒發泄。通常遇到這種情況,難免會茶杯被摔破或是爐子差一點被撞倒。
到最後,我好不容易從爭吵中脫身,甩門離開。留下我母親坐在成堆的雪紡紗、線軸和進口的縫衣針之中(第一批土耳其制的縫衣針到了1976年才由霍士門公司生產),低聲啜泣。我沿着人行道在城市裏亂晃到深夜。我穿越偉人蘇里曼蘇丹清真寺的庭院,跨過阿塔圖克橋,走到貝尤魯。我好像不是我自己。感覺有一個憤怒而惡毒的怪物正追逐着我。我理想中的那個自我似乎尾隨在身後。
下一刻,我發現自己坐在一家布丁店裏,只爲了混進人羣。但我刻意避開視線,害怕和別人四目相交,然後發現對方也在設法填滿星期六夜晚的無盡空虛。我們這種人往往一眼便能認出彼此,認出之後卻打從心底互相鄙視。沒過多久,一個男人和他的妻子來到我桌前,男人開口對我說話。這個白髮的幽魂跑進我的回憶裏來是想做什麼呢?
真相大白,他就是我在費訥巴赫切找了半天也沒找到的老同學。他不僅結了婚,在鐵路局工作,滿頭少年白,而且還把當年的種種記得一清二楚。你們想必也見過這種情況,一個老朋友出乎意料向你一股腦兒傾吐,裝得一副他和你擁有數不清的共同回憶和祕密,其實只是爲了讓他身旁的太太或同伴以爲自己的過去有多麼了不起。我可不上這個當,也不打算配合演出,附和他誇大其詞的過去。我絕對不會承認自己仍深陷於悲哀慘淡毫無改變的舊生活裏,這種生活,他自己早已拋棄。
我挖起一勺沒加糖的布丁,邊喫邊告訴他們獨家新聞。我透露自己已經結婚好幾年了,你正在家裏等我,我把我的雪佛蘭停在塔克西姆,走路到這兒來買你忽然嘴饞想喫的雞肉鹹布丁,我們住在尼尚塔石,待會兒可以順道載他們一程。他謝謝我,但是不用了,因爲他還住在費訥巴赫切區,不順路。一開始他出於好奇,試探性地詢問我,但當他聽說你出身於“上流家庭”後,他也想暗示他的妻子其實他對上流家庭很熟。眼見機不可失,我趕緊聲稱他一定記得你。他果然記得,他很高興,並且還要我代他向你問好。我手裏拎着裝有雞肉鹹布丁的盒子,起身準備離開,我與他親吻道別,接着,仿效西方電影裏那種瀟灑的風度,我吻了他的妻子。你們真是一羣莫名其妙的讀者!真是一個莫名其妙的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