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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mall>我們早該認識了。</small>
<small>——朵兒肯·瑟芮,土耳其超級電影明星</small>
離開了如夢前夫的住所後,卡利普來到大路上,卻發現沒有任何換乘的車輛。不時會有幾輛市公交車呼嘯而過,但絲毫沒有減速的意思,更別說停下來載客了。他決定步行到巴克爾廓伊的火車站。他拖着腳步穿過雪地,走向看似街角雜貨店裏那種小冰櫃的火車站,心裏幻想着,或許他會巧遇如夢,然後一切都將回復到往常,等到那些讓如夢離開的理由都澄清了之後,他將幾乎可以忘掉她曾經離開。儘管如此,就算只是在這場破鏡重圓的白日夢裏,他也想不出該如何開口告訴如夢,他去拜訪了她的前夫。
在誤點了半個小時的火車上,一個老人告訴卡利普一個故事,四十多年前一個和今天同樣寒冷的冬夜裏發生在他身上的事。老人的軍旅在色雷斯的一個村子裏駐紮過冬,那年冬天嚴寒,又遇上因爲世界大戰即將蔓延至國內而造成的連年饑荒。一天早晨,他們收到一道暗語指令,於是衆人騎上馬,離開村落,騎了一整天好不容易來到伊斯坦布爾市郊。然而他們並沒有進城,相反,他們來到俯瞰金角灣的山上,靜待黑夜降臨。等城裏的活動逐漸停歇後,他們便騎下黝黑的街道,走入鬼魅般的街燈幽光裏。他們領着馬匹,安靜地踩過冰凍的鋪石路,然後把它們送進肅盧切區的屠宰場。在火車噪聲的干擾下,卡利普無法一字一句聽清楚老人如何形容屠殺的場面:馬匹接二連三倒地,滿臉茫然困惑,它們的腸子流淌在鮮血淋漓的石頭地面上,內臟懸在體外,像是一把被開腸破肚的扶手椅中蹦出的彈簧。屠夫殺紅了眼。剩下的馬兒在後頭等待輪到自己,它們露出憂傷的神情,恰似那些像罪犯一樣偷溜出城的騎兵臉上的表情。
斯克西車站前面也沒有任何換乘車。卡利普一時之間本打算走回辦公大樓,上他的辦公室過夜,但他看見一輛出租車來了個大回轉,心想應該會願意載他。不過當出租車在人行道前面一點的地方停了下來,一個彷彿剛從某部黑白電影裏走出來的男人,一手拎着公文包,一手猛力拉開車門,自顧自坐進後座。司機在這位客人上車之後,又在卡利普面前停了下來,說他可以在送這位“紳士”的途中順路放他在加拉塔廣場下車。
卡利普在加拉塔廣場下了車,步出出租車後他才感到後悔,剛纔沒有和那位長得像黑白電影裏角色的男人說話。凝視着停泊在卡拉廓伊橋邊、燈火通明但沒有開航的渡船,他想像着與這個男人之間可能會有的對話。“先生,”他會這麼說,“很多年以前,在一個像今天這樣的雪夜裏……”只要他開口說出這個故事,他必然能夠一氣呵成講完,而對方也將會如卡利普所期待的,興味盎然地傾聽。
從擎天神戲院往下走一段路有一家女鞋店,正當卡利普望着櫥窗時(如夢穿七號鞋),一個瘦小的男人朝他走來。他拿着一個手提箱,像是煤氣公司收賬員挨家挨戶收費時拿的那種人造皮箱。“有沒有興趣看明星?”他說。他把身上的短外套當成風衣穿,一路扣到脖子。卡利普本以爲自己碰到了塔克西姆廣場上一個攤販的同行,那個小販會趁晴朗的夜裏在廣場上架起一副望遠鏡,給好奇的民衆看星星,一次一百里拉。但眼前的男人卻從手提箱裏抽出一本相冊,翻開內頁,讓卡利普瞧瞧他妙不可言的照片,精美的相紙上是一些國內當紅的電影明星。
只不過,這些照片並不是當紅的電影明星本人,而是外表酷似她們的人,學着明星穿衣服戴珠寶,依樣畫葫蘆地模仿她們的姿勢動作,比如說,她們吸菸的模樣,或是撅起嘴脣誘人親吻的神情。每張電影明星寫真頁中,都貼着她斗大的姓名和一張彩色照片,分別是從報紙和雜誌上剪下來的。照片的周圍,排了一圈由演員竭力模仿真人所擺出的各式各樣“撩人”姿態。
提着箱子的瘦小男人察覺到卡利普不感興趣,於是把他拉進“新天使戲院”後面一條無人的窄巷,並把相本遞給他,讓他自己動手翻閱。旁邊一家孤單小店的櫥窗裏,假人的斷肢殘骸自天花板懸垂而下,展示着各種手套、雨傘、皮包和絲襪。藉助櫥窗的光線,卡利普仔細端詳:“朵兒肯·瑟芮”身穿吉普賽服飾跳舞,轉着圈繞呀繞進了無窮遠處,或者懶洋洋地點起一支香菸;“穆潔艾”一面剝香蕉,一面淫蕩地盯着鏡頭,或是放聲浪笑;“胡麗亞·寇絲姬”戴起眼鏡,縫補她脫下來的胸罩,俯身朝水槽洗滌碗盤,或是滿臉憂悽地嚶嚶哭泣。相冊的主人從剛纔開始便一直聚精會神地觀察卡利普,他猛然抽回卡利普手中的相冊,一把塞回他的手提箱裏,蠻橫的態度像是一位高中老師抓到學生在偷看禁書。
“想不想讓我帶你去找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