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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面而來的是喧譁、歡騰與疏離。一位英國記者正在講故事,她是個好看的女人。傳統土耳其樂團已經停止了演奏,魔術師開始耍起把戲,從盒子裏拿出盒子再拿出盒子。他的助手有一雙O型腿,就在她的肚臍下方,還有一道剖腹產留下的疤痕。卡利普滑稽地想着:這女的看起來似乎生不出任何小孩,除了她手裏抱的那隻睡眼惺忪的兔子。在表演完了從土耳其傳奇幻術大師扎提·頌古爾那兒抄襲來的“消失的收音機戲法”之後,魔術師再次開始從盒子裏接二連三地拿出盒子,場子又冷了下來。
坐在桌子另一頭的那位漂亮英國女人一邊講她的故事,易斯肯德則一邊翻譯成土耳其文。卡利普聽着故事,樂觀地假想自己其實可以從女人表情豐富的臉上讀出大概的內容,儘管他錯過了開頭。後面的故事在說,有一個女人(卡利普想,一定就是說故事的女人自己),試着說服一個從她九歲起就認識她並愛上她的男人,要他相信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一名潛水員找到的拜占庭錢幣上的一個明顯符號。然而男人只看得見自己對女人的愛,其他什麼都看不到,他盲目的眼睛看不見他們倆眼前的魔法,而他所能做的只是把他的熱烈情愛寫成詩句。“於是,就因爲潛水員在海牀上找到的一枚拜占庭錢幣,”易斯肯德把女人的故事用土耳其文轉述,“兩位表兄妹最後結了婚。女人因爲相信了她在錢幣上看到的神奇面孔,從此以後生命全然改觀,但是相反,男人卻絲毫沒有察覺。”基於這個理由,女人決定把自己關進一座塔裏,獨自度過餘生。(卡利普想像女人就這樣拋下了慌亂無措的男人。)這時大家明白故事結束了,長桌旁深受感動的聽衆陷入一陣“人性”的沉默,以表達對“人性情感”的敬意。卡利普覺得這些人愚蠢至極,或許他不能期待大家的反應和他一樣,因爲畢竟一個美麗的女人甩掉了一個蠢男人,但是根據他所聽到的後半段內容,故事的陡然終結(衆人在如此誇張的演說之後全部陷入可笑而虛僞的沉默)也實在是太荒謬了。整個景象除了女人的美麗之外,都讓人感到無比荒謬可笑。卡利普在心裏重新估量,覺得說故事的人其實只是好看而已,算不上美麗。
一個高個子男人說起了另一個故事,卡利普從易斯肯德的話裏聽得出他是個作家,剛剛聽到人羣中在傳他的名字。這位戴眼鏡的作家事先提醒他的聽衆,他的故事是關於另一位作家,所以千萬別搞混了,誤以爲故事中的主角就是他本人。卡利普留意到這位作家說話時帶着奇怪的微笑,臉上露出略爲靦腆又有點曲意逢迎的神情,讓人摸不透他真正的動機。
故事說,有一個男人長年以來一直窩在他的房子裏寫小說(他從來沒給別人看過,或者,就算他有,也沒拿出來出版)。他整個人徹底沉溺於他的寫作事業(當時這根本還稱不上是一種事業),甚至已成爲了習慣。而他之所以從不出現在人羣中,不是因爲他厭惡人類,或是因爲他瞧不起別人的生活,而是由於他整天鎖在屋子裏寫作,根本離不開書桌。在書桌前度過了大半的人生後,這位作家的“社交技巧”幾乎完全退化,以致當他有一次難得出門時,居然根本不曉得如何與人交談,嚇得躲在一個角落待了好幾個小時,等着要再回到他的書桌前。每天工作十四個多小時之後,他會在黎明前回到牀上,聽着宣禮塔單調的早禱呼喚,不斷在山谷間迴盪,然後他會開始夢想自己一年才偶遇一次的心上人。但當他夢想到這個女人時,他並不像別人所說的,是帶着激情與性愛的渴望,而只是一名假想的伴侶,他惟一的孤獨解藥。
幾年過後,這位承認自己對於愛情的瞭解全來自書本、對性愛缺乏興趣的作家,最後卻意外地娶了一位出衆脫俗的美女。大約同時,他的作品也出版了。然而他的生活並沒有因爲婚姻和事業的得意而有所改變。他依舊每天花十四個小時坐在書桌前,和以前一樣慢慢地、耐心地組合一字一句,瞪着桌上的一疊白紙想像着新作的種種細節。他仍然保持習慣,每天在黎明前躺上牀,一邊聽着晨禱的呼喚,一邊編造他的白日夢,但如今他生活中惟一的不同,在於他感覺到自己的夢竟與他美麗安靜的妻子所做的夢互相呼應。當他躺在妻子身旁做白日夢時,作家感覺到兩人的夢中有某種默契,彷彿在兩人如樂曲般和諧的呼吸中,不自覺地建立起心有靈犀。作家很滿意他的新生活,在多年的獨居後,他並不會因爲現在身旁多了一個人而難以入睡。他喜歡在妻子的呼吸聲中編造他的夢,他喜歡相信兩人的夢境確實交纏不分。
某個冬日,他的妻子離開了他,沒有留下半句明確的理由,作家陷入好一陣低潮。儘管躺在牀上聽着晨禱的召喚,但他就是無法像過去那樣,編織出任何一個夢來。從前那些故事他可以信手拈來,並在婚前和婚後安詳的熟睡中發展至高潮,但如今他就算絞盡腦汁,也達不到“精彩”與“生動”。作家對自己正在進行中的小說相當不滿意,並且感覺到其中似乎有某種不妥當、某種不確定,藏着一個夢中不願透露的祕密,這使得作家陷入瓶頸,走進了死衚衕。妻子剛離開的那陣子,他的白日夢簡直恐怖透頂,以至於他完全無法入睡,失眠直到晨禱的召喚結束,直到第一隻晨鳥在枝頭鳴唱,海鷗從聚集過夜的屋頂上起飛離去,垃圾車駛進巷道,接着是第一班市公交車。更糟的是,夢境和睡眠的缺乏也尾隨着他來到他寫作的紙張上。作家發現自己就連最簡單的句子也無法輕鬆下筆,即使他重寫二十遍也是一樣。
作家掙扎着想要擊退那入侵他整個世界的意氣消沉,於是他給自己定了嚴格的紀律,逼迫自己去記起往昔的每一場夢,希望藉此重新喚回夢中的和諧。幾個星期後,在晨禱的呼喚聲中,他終於成功地安詳入睡,等他一醒來,便立刻像個夢遊者來到書桌前開始寫作,當他發現句子中充溢着他渴望多時的優美與生動時,他明白自己的消沉已經結束了。他同時還注意到,爲了達成這個目的,自己在下意識中發明了一些微妙的技法。
這位被妻子拋棄的男人,也就是,這位再也編造不出滿意故事的作家,開始想像他舊有的自我,那個尚未與任何人同牀共枕的自己,那個未曾與任何美麗女人的夢境交織糾纏的他。爲了再度喚回那曾經被他丟棄的角色,他嘔心瀝血,甚至讓自己變成了幻想中的角色,從此沉入那個人安穩的夢鄉。很快地,他習慣了這樣的雙重生活,不再需要逼迫自己做夢或寫作。重新取回了先前的身份後,他就這樣變成了另一個人,變成了自己的分身,與現實的自己一起寫作,往菸灰缸裏塞滿相同的菸蒂,用相同的杯子喝咖啡,在同一時間裏,躺在同一張牀上,一起安然熟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