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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他的妻子回到他身邊(回到“家”,她這麼說),同樣沒有給他任何明確的理由。作家再一次陷入低潮,這讓他不知所措。當初他被遺棄時陡然竄入夢中的不確定感,又再度籠罩他整個人。每天輾轉反側入睡後,他會從噩夢中驚醒,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舊日的他還是新的他,在兩個身份之間搖擺不定,漫無頭緒好像一個找不到回家的路的醉漢。某個失眠的早晨,他拎起枕頭爬下牀,走進瀰漫着灰塵和紙張氣味的工作室,蜷縮在堆滿紙張的書桌旁一張小沙發上,很快地進入夢鄉。從那天起,作家不再與他沉默而神祕的妻子同牀共枕,不再與她的夢糾結纏繞,而改睡在他的書桌和紙張旁邊。每當他一覺醒來,還在半夢半醒中,便往桌前一坐,延續着夢中的內容揮筆寫作。只不過,現在卻出現另一個問題,把他給嚇僵了。
在他妻子離開之前,他已經完成一本小說,內容是關於一對雙胞胎彼此交換了生命,這本書被讀者譽爲一部“歷史性”的作品。後來,當作家爲了能夠再度入睡與寫作而開始扮演過去的自己時,他又化身成爲前述小說的作者,再加上因爲他無法預測本人和分身的未來,於是他發現自己竟又能以舊日的同樣熱情重新寫作同一篇“雙胞胎”的故事!過了一段時間後,這個充滿複製品的世界——每樣東西都模仿另一樣東西,所有的故事和人物都同時是他們本人也是他們的複製品,所有的故事都牽連到另一個故事——在作家眼中變得太過真實,他想,如此“明顯的”寫實故事應該不會有人愛看,於是他決定去發掘一個虛幻的世界,一方面讓自己寫得暢快,一方面讓讀者心甘情願地投入其中。爲了這個目的,趁着半夜,美麗神祕的妻子在牀上安靜熟睡時,作家來到城市的黑暗街道,徘徊在街燈破損的貧民區、拜占庭時代遺留下來的地下通道、落魄居民出沒的酒館、夜總會和鴉片窟。他所看到的一切告訴他,“我們城市”裏的生活是如此的真實,但也恍如一個想像的國度:這一點證明了世界的確是一本書。就這樣,他四處遊蕩,在街上閒逛好幾個小時,閱讀這座城市每天向他展現的新書頁,審視其中的臉孔、符號、故事。由於他太過耽溺於閱讀這本生命之書,以至於如今他害怕回到熟睡的美麗妻子身邊,也不敢再回去面對自己寫了一半的故事。
由於作家的故事所談論的是孤獨而非愛情,內容是關於說故事而非真的在講一個故事,因此觀衆逐漸失去興趣。卡利普想,大家一定對作家的妻子離家出走的原因頗感好奇,顯然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平白無故被拋棄的經驗。
下一位說故事的人,卡利普認爲必定是其中某酒吧吧女,她重複了好多遍告訴大家她要講的是一個真實故事,並一再確認“我們的訪客朋友”明白這一點。她希望自己的故事不僅能在土耳其成爲典範,更能放諸全世界。一切就是從這間酒吧開始的,時間在不久以前。一對錶兄妹在相隔多年後,又在此相遇,重新燃起童年時代的愛苗。由於女的是個歡場女子,而男的是個花花公子(“換句話說,”女人特地爲外國客人解釋,“是個喫軟飯的。”)因此在這種情況下沒有什麼“名譽”的顧慮,這個男的不用擔心佔了女孩子的便宜,或是“糟蹋了”她。在那個年代,酒吧裏一片安靜祥和,就如同全國的氛圍。年輕人不會在街上互相掃射,而是彼此擁吻;每逢節日,他們會互相贈送真正的糖果,而不是一盒炸彈。女孩與男孩幸福快樂。後來女孩的父親突然過世,這一對年輕情侶便住進了同一個屋檐下,只不過他們始終分牀而眠,焦躁難耐地等待結婚的日子。
婚禮當天,女孩與她貝尤魯的歡場姐妹們忙着盛裝打扮,抹脂粉灑香水,而男孩則爲大婚之日前去修臉。修完臉後,漫步在大街上,他看到一個美豔得叫人不敢相信的女人,把他迷得神魂顛倒。這個女人當場奪走了他的理智,並把他帶進她在佩拉宮飯店的房間裏,兩人激烈做愛之後,這個命運乖舛的女人透露一個祕密,原來她是伊朗沙皇與英格蘭女王的私生女。爲了報復她的父母遺棄了他們一夜情的果實,她來到土耳其,展開第一階段的復仇計劃。她希望這位年輕人去替她取得一張地圖,這張地圖有一半收藏在國家安全局,另一半則在祕密警察手裏。
被激情衝昏頭的年輕人於是哀求她准許自己離開,並連忙趕到原本預定舉行婚禮的廳堂。那兒,訪客早已四散離去,只剩女孩仍躲在角落裏哭泣。他先安撫了她一會兒,接着坦承說他因爲某種“國家目標”而被徵召。他倆把婚禮暫延,傳話給所有的歡場女子、肚皮舞女、老鴇和素魯庫列的吉普賽女郎,要她們從全伊斯坦布爾每一位落入溫柔鄉陷阱的警察身上,擠出可能的情報。最後,等他們終於拿到地圖的兩半並把它拼湊起來時,女孩也拼湊出一個事實,原來她的表哥從頭到尾都在欺騙她,欺騙伊斯坦布爾所有辛苦出賣勞力的女孩:原來他是愛上了英格蘭女王和伊朗沙皇的女兒。她把地圖藏在左邊的胸罩裏,流浪到庫勒迪畢一家只有最廉價的妓女和最下流的變態會光顧的妓院,把自己鎖進一間小房間裏,終日沉浸於悲傷。
潑悍的公主命令男孩以地毯式的搜索翻遍整個伊斯坦布爾,把地圖找出來。搜尋的過程中,他才恍然大悟原來自己所愛的並不是那個教唆追捕的人,而是追捕的對象;不是隨便哪一個女人,而是他的摯愛;不是公主,而是他的初戀情人。好不容易,他循線跟着她來到了庫勒迪畢的妓院。透過鏡子上的一個窺孔,他看到自己的初戀情人正在對一個戴領結的有錢傢伙耍“清純少女”的把戲,他當場破門而入,救出女孩。一顆巨大的痣出現在他的眼睛上——也就是對準窺孔使他心碎的那隻眼(看見他的愛人半裸着身子開心地吹簫玩耍,他傷透了心)——怎麼樣也去不掉。女孩的左乳下方,也出現了一模一樣的愛情印記。後來他們找了警察去逮捕那位潑婦,等警察闖入她在佩拉宮的房間後,大家在她的梳妝檯抽屜裏發現了幾千張一絲不掛的裸照,全都是一些純情的年輕男子,被這個喫人的公主慫恿而拍下了各種姿勢的照片,作爲她“政治”勒索的收藏。抽屜裏還有許多恐怖分子的大頭照、印有槌子與鐮刀的宣傳手冊、各式各樣的政治書籍和傳單、有斷袖之癖的末代蘇丹的遺囑,以及瓜分土耳其領土的計劃概要,上面有拜占庭十字的簽印。祕密警察清楚得很,就是這個賤貨把恐怖主義的瘟疫引進了土耳其,讓它像是來自法國的梅毒一樣到處流傳。然而,由於她的相片收藏裏包含了數不清的警方人員,全身光溜溜的只帶着根“警棍”,爲了避免這些照片不小心落入哪個記者手裏,他們隱瞞了她的涉案。看起來惟一適合上報的新聞是這對錶兄妹的婚禮公告,附上一張他們的結婚照。說故事的吧女從她的皮包裏抽出她私自從報紙上剪下的公告,照片中可以看見她身穿一件時髦耀眼的狐毛領大衣,戴着一副此刻吊在她耳垂上的珍珠耳環。她要桌上的人傳閱這張剪報。
然而,女人注意到衆人對她的故事持懷疑態度,甚至有些人根本嗤之以鼻,她不禁怒了起來,辯稱她講的都是真的,並呼喚某人出來:現場剛好有一位曾替公主和她的受害者拍下無數張淫穢照片的攝影師。滿頭灰髮的攝影師來到桌前,聽見女人說,如果他給大家講一個好聽的愛情故事,那麼“我們的訪客”將會很樂意讓他拍照,並且付給他慷慨的報酬。於是,年老的攝影師開始說故事。
大約三十多年前,一名男僕來到他狹小的工作室,召喚他前往西西里高級住宅區一棟位於電車大道上的宅邸。由於這位攝影師以拍攝夜總會照片聞名,因此在前往宅邸的路上,他不禁疑惑自己爲什麼被選來做這份工作,因爲依他的看法,他有另一位同事更適合拍攝上流階層的社交舞會。到了那裏,一位年輕漂亮的寡婦邀請我們的攝影師進屋,然後提出一項交易:她提出大筆現金的酬勞,要他每天早晨送來千百張他每晚在貝尤魯各家夜總會拍攝的相片。